作者:莲鹤夫人
他开始咳嗽。
“我永远爱你。”
“——我说了我不想听!!”
他终于嘶哑地怒吼出声,同时猛地撞向河流的尽头。
阎知秀似乎撕开了什么屏障,一种薄膜般光滑,无形,触感古怪的东西。他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儿,像极了一只跌落进黄油桶里的猫,浑身炸毛,四爪乱飞,在桶中激烈挣扎。
猫的脚下忽然踩空了。
阎知秀低头一看,脚下是云,云雾散开之后,是河流如丝,城市如豆的大地,他再抬头一看,头顶是云层沉重的夜空。
阎知秀:“?”
极端悲痛的情绪被此等突发情况瞬间打断,阎知秀的大脑立刻加足马力猛转,思索要如何从高空坠物的处境下逃脱。
思索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嗖”一声,阎知秀就开始往下掉。
流云纠缠着他的身体,高空的冷风跟钢刀似的刺人,把他本就形似乞丐的破衣烂衫刮得更具帮主气息。好在阎知秀早就被乳酒蜜糕灌得脱胎换骨,一点都不觉得冷。
算了,就这样吧。
他颓丧地想。
这就是我的命,反正也是一条烂命,还有什么好活的,摔死就摔死……!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阎知秀思维呆滞,他好像拦腰撞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面。说鸟不像鸟,说飞机,也没有这么小的飞机,蓬蓬的,毛毛的。
那东西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高空坠物砸中,惊慌地嗡了一声。它的身体一斜,阎知秀下坠的势头顿时有所减缓,直接在半空中呈抛物线的形状颠飞出去,摔进一层又一层的厚重云层中。
我撞到什么了?
阎知秀惊魂未定,因为那触感像极了大蛾子,他似乎撞在了一只蛾子身上!
难道这个世界也是蛾子的世界?所以我误打误撞,来到了德斯帝诺的血亲的宇宙吗?
他竭力扭头去看,云层厚腻,下坠的速度又快,哪里能看得清那东西的样貌?
来不及细想,阎知秀跟着一头打破楼顶的砖瓦,噼里啪啦地往下摔。尘土飞扬,碎石四溅,折碎的枯朽木头喷射乱飞……最后,他灰头土脸地摔在一堆废弃的棉花包中间,这儿应该是个无人看管的仓库,夜深人静,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管理员来查看的。
阎知秀咳出一口棉絮,破败朽坏的灰烬粉尘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费劲地翻身起来,爬下这堆垃圾之后,又打碎了肮脏的玻璃窗,手脚并用地从窗口滚出去。
再一次,他落在了睽违已久的大地上。
这些时日来的事情实在过于大起大落,跌宕惨痛之处,早已超过了一个人类能承受的极限。阎知秀撑着站起来,犹如一只落魄的孤魂野鬼,衣不蔽体,步步顿挫地行走在林间。
天空浓云如翳,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浅光,微微照着林间的地面。他喘着气,四肢发抖地慢慢走在树林中。他观察着这个世界,便如过于早熟的新生儿,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惊惶。
他踽踽地行走在阴影里,行走在屋檐和墙壁的遮蔽里,只有后背的繁复纹身发着晶莹剔透的光。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大人,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没有钱?难道侍宫是白给你们吃,白给你们喝的?选不上侍童,居然还想跑?”
“大人,求求您……”
阎知秀疲惫不堪,摇摇晃晃地转出阴影,目光麻木地望着。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一座伟岸建筑的后门,小巷层层地叠着,烘托出一点朦胧的橙黄光晕。
光里站着几个人,一边是人高马大的成年人,另一边仅仅是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为首的成年人说着说着,笑容险恶,手脚也跟着不干净起来。
“不过没关系,做不了神的仆人,侍奉不了神,做我的仆人,侍奉我也是一样的。”男人笑着,用手指在那个大孩子的脸蛋上轻佻地一捻,“你们就……!”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黑影飞降!
犹如平白无故地横出了一个狞恶的鬼,男人的臂骨刹那碎成了枯脆的树枝,空气里满是爆破般的骨裂声,旁边虎背熊腰的侍卫顿时大为惊骇。
还不等男人惨叫出声,这个鬼一手拧着他的头,回肘交错,“喀嚓”!
脊椎骨被利落地扭断,除非不是人,否则都很难存活。
剧烈摇晃的灯火下,侍卫们终于看清了罪魁祸首的影子。
那是一个近乎赤裸的男人。
他将破碎的衣袍束在腰间,削瘦得惊人,好像刚从一场饥荒,一次大旱里走出来,但他的后背却描绘着如此粲然的花纹,犹如万千星辰,恒久不变的太空。
男鬼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已经燃烧着比战神祭司还要剧烈的杀意。
在这个人面前,侍从们居然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勇气,拔腿就要逃跑。然而,他们只是花神侍宫的侍卫,论起力气,速度和技巧,又怎么敌得过这个神秘的杀星?
侍宫的后门回荡着短促的惨呼,骨头碎裂的狠辣回响。不消片刻,阎知秀脚下只剩一地不成人形的尸首。
暂时发泄了自己的戾气,阎知秀默默地站在原地,眉眼间的神色从狠戾逐渐平息成恍惚,半晌后,他转过身,继续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坐在那盏昏黄的小灯下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有个目标,就是打探清楚这是哪里,找一找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撞到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蛾子……可他现在真的已经太累,他望着满手的血,脸上的神情几乎是茫然的。
“大哥哥,你疼吗?”
身前传来怯怯的问话声,阎知秀没有抬头,他没想到,那两个小孩子还没走,甚至还敢来跟他搭话。
“……你应该叫我叔叔了,”他喑哑地开口,“我早就过了会被叫哥哥的年纪。”
小孩子没想到他会回应,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片刻后,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又大着胆子凑上来。
“那,我一百七十五岁了,你多大?”
阎知秀一愣,他下意识抬头,望见了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孩。
很漂亮的,也很怪异的两张脸蛋,耳朵像花瓣似的层层叠叠,眼睛翠绿,没有鼻子。
不对,长得怎么不太像人?
“……你还是叫我孙子吧。”他讷讷地说。
阎知秀哑然了一会儿,又问:“你……你们不是人?”
两个小孩子摇摇头。
“那这是,呃,你们这里有没有神?我的意思是,那种主神,就是……”
他语无伦次地掰扯,最小的那个小孩子想了想,冲着天边举起手指头。
顺着对方的指引,阎知秀闭上嘴巴,扭头看天。
恰逢此刻,覆盖苍穹的厚重的云层正渐渐散去,漫天繁星如海,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八颗华丽至极的硕大天体。
阎知秀脸色惨白。
“八位主神,”大孩子用稚嫩的嗓音,清脆脆地说,“八颗冠冕。那里是万神殿,至高天。”
阎知秀吓得站起来了。
“主神们的至高天!”小孩子鹦鹉学舌,火上浇油地复述道。
我这是跑哪儿来了?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八颗像恒星一样巨大,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苍天啊,我这是跑多少万年以前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大哭,用眼泪喷出一条河*德斯帝诺,你这个混蛋,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年轻的德斯帝诺:*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喷嚏,震垮了附近的三座建筑*阿嚏!奇怪,有人在骂我?谁敢骂我?
还是阎知秀:*摔下来,落在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一颗小星球上*哎呀!*摔碎了衣服,露出美妙的脊背*
还是年轻的德斯帝诺:*被吸引了*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吸引,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第178章 愿他万年(二十七)
大约是他石化的样子太惊人了,两个花精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牵着一个呆若木鸡的阎知秀跑回了深林。
我居然回到了这么久以前,我居然,居然……
但是德斯帝诺还活着!祂的造物也还活着,祂的亲族也没走,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只要扭转祂的坏毛病,让祂好好地跟家人和解,然后我就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这是德斯帝诺的原话,他一直记着,直到今天,他终于能做到这点了。他的本能和天赋终究不曾辜负他,费尽千辛万苦,还是带他找到了一条最正确的路。
想到这里,亲眼目睹德斯帝诺消亡于虚无的惨痛总算抹除大半,阎知秀不由激动得浑身战栗,坐立不宁。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全身的汗毛再度竖起,那股感应到虚无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即刻涌上心头,猛地给他泼了一大盆冰水。
两个花精把人领进自己的小房子,看见人类时而呆滞,时而亢奋,时而如坠冰窖的模样,忍不住困惑地眨巴眼睛。
——虚无还在追逐我。
从未有哪一刻,阎知秀的头脑如眼下这般清晰。他坐下来,神情严肃地蘸着树叶杯中的露水,在大叶脉的桌上画出符号。
是的,它一直没有放弃我,因为记忆是存在的连结。我目睹了未来的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然而我还记得祂,只要祂被我的记忆铭刻一天,祂就存在一天!
这正是虚无不能忍受的事实。
我知道用拟人化的比喻来形容它十分欠妥,可对于眼下的状况,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法了。此时此刻,它一定就在时间线中找寻我的踪迹,它要追上我,抓住我,然后把我也彻底吞噬,这样,才算是彻底终结了这个宇宙的命运。
阎知秀的手指悬停在桌面上,久久不曾落下。
——所以,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或者说,在确定宇宙的命运更改,确定了德斯帝诺一定不会在未来呼唤虚无之前,我不能把我的来由,我的身份,以及我的过往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否则,我就是一个行走的虚无感应器。这股致命的概念跟病毒式的模因一样,必然能轻而易举地传染到我身边。
阎知秀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闭上眼睛,利用冥想和多年锻炼的正念,一段时间里,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摒弃杂念,完全投入当下的体验。
事实上,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实干派,一种坚韧不拔,跌在烂泥里也能用泥巴雕个大城堡的人物,甚至有时候太像个从标准到有些烂俗的冒险小说里走出来的主人公——表面风流,笑容轻佻,外加一点玩世不恭的气场,擅长闯祸,更擅长在闯祸后来一场拯救世界的惊天大逆转,最后抱得美人归。
好吧,可能这一次的美人为了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让阎知秀当了回暂时的寡夫。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坚信,人的钢铁意志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中建立起来的,与其在悲痛中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等到他终于睁开眼睛,两个花精孩子都站在他面前,好奇中带有一丝惊恐地打量着他。
“你是杀手吗?”大孩子问。
“你是反神灵者吗?”小孩子问。
“你刚才怎么啦?你为什么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