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怎么瘦成这样!
殷不寿大惊失色,莫名的恐慌袭上这凶神的心头,令它慌乱扭头,直接破墙而出,给房子撞出一个大洞,“嗖”地飞走了。
贺九如:“……”
深秋冷风刺骨,他无语地往被褥里缩了缩,躲起来。
不消片刻,凶神回归。它硕大的利爪里,捏着几粒小小的,热腾腾的水晶包子,对比它的掌心,便如袖珍玩具般搞笑。
“热的,这个,”殷不寿说,“你吃。”
哦耶,太好了!肉包子!
贺九如真成了饿死鬼投胎的,他不管不顾地扑腾起来,管你是什么邪魔凶神,这会儿就是阎王爷给他递吃的,他都爬起来吃了。他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大塞特塞,不慎呛着,噎得直翻白眼。
“水,水……”他连忙指挥凶神,“卡着嗓子……”
殷不寿在房里绕了两圈,没发现水,继续在墙上撞出第二个大洞,出门找水去了。
须臾回来,爪子里抓个精致的金玉茶壶,不知道去哪里抢的。它着急忙慌地把壶挤进人的手里,谁知金玉质地沉重,贺九如咳得翻江倒海,更兼手脚无力,只是捧着打颤。
殷不寿见状,赶紧抢回来,用爪尖小心翼翼地捏着脆弱的壶身,笨拙地给人喂水。贺九如猛喝了几口,胸膛剧烈起伏,好容易缓过来。
“有没有粥,”他咳得气不匀,沙哑地道,“想喝粥。包子怪好吃的,还有吗?再来几个。”
殷不寿:“哦,哦哦。”
凶神没有思考,抑或是来不及思考,人的指令,话语,一举一动,仿佛某种深入骨髓的烙印,令它情难自禁,甘心发愿听从。人饿了,要吃的,它就给他吃的;人呛了,要喝水,它就给他找水;人吃了,喝了,还要提出更多的要求——好啊,为什么不照做呢?反正,这全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用了比先前更短的时间,殷不寿回到房中。这时候,宅院早已被它先前撞出来的两声巨响惊动,无论主仆,人们纷纷睁大双眼,关紧房门,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唯恐被夜间游荡的凶神注意到。
殷不寿眼里只有食物,还有要吃食物的这个人。
“包子,没了,冷的。”殷不寿说,“热的,也是肉,你吃。”
贺府的小厨房上是彻夜守着人的,以防主人家夜里肚饿,要吃东西。然而这几天人心惶惶,小厨房也跟着懈怠许多,殷不寿翻个底朝天,只找到一笼炸春卷还是温热的,好在还发现一盏燕窝羹,不算有辱使命。
“好好,这个好,”贺九如边大嚼美味酥脆的炸春卷,边喝甜甜的燕窝羹,只觉连日来的疲惫病弱竟消退许多,“饿死我!你知不知道,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殷不寿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好像被他迷惑住了,以至于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贺九如这么说,它便复述地回应:“我不知道。”
人的唇瓣油汪汪的,在夜里沁着多么柔软的光,仿佛在要求它,邀请它,擦掉人唇边的春卷屑,再在那嘴唇上头轻轻触一下……
贺九如莫名其妙地瞧着这个越凑越近的凶神,诧异道:“你靠那么近干嘛?”
幸好他吃完饭了,要不然真得被丑到食不下咽啊。
殷不寿茫然地道:“……我不知道。”
第243章 太平仙(三十三)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贺九如填饱肚子,有点发饭晕了,遂满意地往枕头上一靠,只觉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好啦,”他嘟囔道,“你想问我什么来着?想拧我的头也行,下手记得利落点。”
殷不寿支吾半天,它问:“是不是你?”
贺九如反问回去:“是我什么?你要找人啊?”
殷不寿没遇过这样的人,敢用问题回答它的问题,因此为难片刻,点头:“嗯。”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食物下肚,力气恢复,贺九如多少有了些支撑的精神,继续追问道。
殷不寿:“不知道。”
“不知道?”贺九如意外,“那你怎么找呢?就算这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他啊。”
“感觉。”殷不寿说,“感觉对,就是对。”
这可真是一头混沌茫然,恶不自知的凶神啊,贺九如心想,凭感觉又是什么道理?贺家这些天被它掰掉脑袋的人委实冤得无处诉说了。
他刚想开口,冷风悄没声儿地从两个大洞里往里灌,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头晕脑胀地缩在床褥里。
殷不寿:“嗯。”
殷不寿伸出爪子,连人带被子地抓起来,以令人惊诧的熟练度夹在怀里,携着往外走去。贺九如睁大眼睛,连忙问:“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往哪儿带?”
他这时候挣扎不得,更动弹不得,唯有嘴上质问反抗两句。殷不寿迈开长得吓人的腿,摇摇晃晃地朝内宅的方向走去。它的速度奇快无比,哪怕给狗多按上十八条腿,只怕都跑不过它。
殷不寿踏入那些重叠幽深的园林长廊,所到之处,湖水蔓延腥黑,树木花叶无不腐烂败坏。它径直走向它的目的地,那些精雕细琢的花墙影壁,统统在接触到凶神躯体之前倾颓剥蚀,仿佛一瞬之间老化了千年。
它裹着人,在最奢华的内宅院落前停下,迟疑刹那,便挑选了一间最合心意的宅院,大步踏进,这一次,它没有直接撞烂墙壁,而是伸出锋利尖长的指甲,精细地撬开了卧房的门栓门锁,弯腰躬身而入。
在它站到门外的时候,贺九如已经能听见满院奴仆抖如筛糠,将牙齿打得咯吱作响,里头的主人夫妇和贴身侍从更是低低悲泣着抱在一处,呜咽凄惨。殷不寿埋头进去,身体里涌出许多漆黑似油的触须,宛如扫垃圾一般,将内里的活人全不耐烦地抛出去了。
它没有杀人,因为它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殷不寿将人安放在价值千金的锦衾罗被中间,顺手扔掉原先的旧被子,随后就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真是被它搞糊涂了。
他滚在奢侈柔滑的被子里,不晓得这是哪个倒霉蛋的房间,深秋时分,屋内早已点起炭笼,熏得空气既暖又香。他懵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不寿瞧着他,再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贺九如与它大眼瞪小眼,心道怪哉,它这一晚上又是带饭,又是喂水,还把我安置到这里来,难道每个被它掰头的人都有这副优厚待遇么?我就说声“不是”瞧瞧,且看它要干什么。
“不是。”贺九如说。
殷不寿:“哦哦。”
随后便不再动弹,仿佛问这个话只是为了走流程,不论贺九如回答什么,它只顾着蹲在床边,眼珠不错地望着人。
贺九如:“……”
大哥,你这个“哦哦”是什么意思啊?你不来扭我的脑袋吗?
夜深露重,贺九如体虚乏力,思绪昏昏沉沉,实在支撑不住。
管他呢,索性直接睡了,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他眼皮一沉,陷在暖暖香香的被子里,很快入眠。殷不寿还蹲在床边,一心一意地把他瞧着。
这个人很特别,它想,我睁眼以来,所见的一切事物,似乎全不及他的一根头发丝要紧。他是谁?他病得很重,我看了难受,为什么?
这一觉非同小可,贺九如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结果他晕晕地一转脸,就瞧见床边杵着个黑黢黢的玩意儿,大惊之下,险些又一巴掌拍过去。
贺九如按住过快的心跳,同凶神面面相觑许久。
“……你要杀我吗?”他试探着问。
殷不寿摇头,它深思一夜,终于就自己的反常行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读。
“结契,我和你。”它说,“我吃掉你,我自由。”
贺九如没搞懂:“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你结契,然后你再把我吃掉,你就可以脱离贺家吗?”
“对,对。”殷不寿点头,“契主,我吃掉,我自由。”
“哦……”贺九如明白了,他话锋一转,忽然道,“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吃的来。”
殷不寿浑不在意话题的突然变化,更不介意人对它发号施令。它转身离去,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惊起府中一片惊恐的尖叫后,它很快回来,抓着个金丝托盘,不知抢了谁的。
“吃。”它说。
贺九如看粥菜都清淡精美,不由食指大动。他乐呵呵地躺在床上吃完早餐,一抹嘴,对殷不寿道:“行,那我们就结契吧!”
他权当这餐是断头饭了,反正这病怏怏的身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倒不如被这家伙一口吃了干净。
殷不寿见他答应得痛快,顿时大喜,仿佛刹那间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宝贝一般。它小心翼翼地从身体里抽出根乌漆油亮的黑线,对贺九如说:“你的手,我要。”
贺九如伸长消瘦的手臂,眼看凶神将这根黑线绑了几圈,牢牢绕在自己的腕子上。这个步骤不疼,他只是觉得,有什么沁凉深暗的事物渗进了自己的肌肤,乃至神魂。
“你的血,我要。”殷不寿说。
贺九如便换了只手,道:“那你自己取血。”
殷不寿捏着人的手腕,左瞧右看,不知何故,这只手,还有手的主人,都瘦弱得令它极不愉快。它张大嘴巴,要在人手上尝一口——哪里经得住咬?它稍稍用力一点,就要把骨头夹碎了!
最后,这大大张开的满口獠牙利齿,也仅是轻轻合上,在人的指关节上抿了一下,抿出一滴艳红的血珠便罢。
活人的血甘美而炽烈,宛如一颗小小的太阳,在殷不寿漆黑的舌尖上燃烧。结契完成了,它却越发舍不得松嘴,只嘬着贺九如的指头不放。
“搞什么?”贺九如狐疑道,“你不会现在就开始吃了吧?”
殷不寿像是喝醉了,它下意识地,笨拙地摸索着人的皮肤,那些漆黑的粘稠浆液犹如遍布窗格的霜花,一路绵绵密密地蔓延下去,飞快地占据了贺九如的手肘,大臂,肩头,以及更深处的部位。
“哎呀!”他惊叫出声,然而殷不寿已经黏糊糊地抱上来,身躯中央展现出一道撕裂的巨口,按着就想把人往里塞,贺九如四肢无力,“邦邦”两拳捶在殷不寿身上,倒给这个凶神打得意乱情迷,不仅不痛,反倒欢喜地荡漾起来。
就这样,贺九如被塞进了凶神的肚子,宛如进到了深不见底的暗渊,黑得不见一丝光,四面八方的触感像极了凉丝丝,滑溜溜的细腻泥浆。
他莫名其妙地躺在里头,完全不像是被消化的样子,似乎这个邪神单纯只是为了好玩儿,才整个儿地把他囊括进来。
“喂,殷不瘦,”贺九如纳闷地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吃就把我放出去啊。”
殷不寿心满意足,它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总之,在它的想法里,这个人就应该在自己的肚子里待着。
它想了下,原地晃晃肚皮,导致贺九如同时在光滑的黑泥表面游来荡去,像坐了秋千一般。
他被逗笑了,复又问道:“喂!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殷不寿问:“好玩?高兴?”
这简直跟一张柔软凉爽,还会自己颠簸的水床别无二致。贺九如乐得哈哈直笑,在殷不寿的身体里来回晃荡。笑够了,笑累了,他才道:“你不是要吃我吗,怎么跟我玩起来了?”
他的问题令殷不寿沉思了片刻,半晌,凶神很笃定地回答:“你瘦,我不吃。你胖,我吃。”
于是自这天起,十分诡异的,贺九如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他在贺府是无人问津的透明角色,人人都把他这个病秧子少爷当成空气,勉强供给着他的饭食,他的药汤,不咸不淡地吊着他的命。现在,殷不寿反而承担了他的一切饮食开销,日常起居。它以令人费解的专心专注,不留余力地精心喂养贺九如,并且做起这些照顾凡人的活儿来,显得如此得心应手,熟门熟路。
面对贺九如,它不像凶神,反倒更像某种尽心尽责的贴身侍卫。贺九如说什么它都听,想做什么,它都顺心遂意地完成了人的愿望。这是一种几乎没有下限的纵容——它只是温驯地回答一声“哦”,然后便转身为人达成梦想,不管贺九如要开窗通风,还是要它杀光贺府,杀光城中,乃至全天下的所有人。
殷不寿非常幸福。
它这种古老且混沌的存在,本不该体会“幸福”为何物,然而与人在一起的生活,却叫它称心如意,快活得不得了。人很软弱,可以叫它随便摆布,此乃第一桩喜事;人先前瘦弱,如今已经叫它喂养得圆润起来,此乃第二桩喜事;人生气起来会捶打它,但力气不足,因此打在身上非但不疼,反倒令它神魂震荡,此乃第三桩喜事。至于能与人日夜相伴啦,可以把人抓到肚皮里欺负啦……更是多出来的,锦上添花的甜头。
不过,它还对一件事感到微的苦恼。
殷不寿从厨房扫荡归来,回去的路上,它临水照面,总觉得仍有不足。
我这副皮囊,是不是不太符合人的眼光?
它踌躇地想。
倘若我能变得更像人一点,这是否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