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六号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他还不知道那些同构体对母体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母体此刻的奇怪状态,令他不得不警惕。
“刚好,你们都在这里了,”尤恩狠狠地说,“省得我还要担心,这些畜生会不会跑出去一只……”
徐久沉吟了一下,面对博士的威胁,他冷静得超出寻常。
“你引爆这里,我会死,你会死,在场的人都会死,可是水母会不会死呢?”他慢慢放下手枪,盯着博士,“假如我现在就告诉他们,只要还有一点残余活下来,他就必须离开极地,去人类社会为我报仇,你又会怎么选择?”
“你很清楚我和他们的关系,不是吗?你知道的,他们对我言听计从,凡是我的心愿,他们一定会替我实现……所以,你会怎么选?还会激活自毁装置吗?”
博士的面庞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你这个……”他咬牙切齿,激动地冲向高台的扶手,几乎要从上面一跃而下,就这样扑向徐久,“你这个叛徒!你是全人类的叛徒!你不仅背叛了莫比乌斯,你更背叛了全人类!叛徒!”
身后的生化人急忙将他截住,这个疯狂的老人气喘吁吁,破口大骂:“你想干什么?为了报复莫比乌斯,你就要毁掉整个世界吗?!我早该杀了你,把你的尸体都烧成灰的!”
“反正你已经杀过一次了。”徐久低声说,继而扬起头,“我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我是人,我想活着,我想尝试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事物,想重来一遍我的人生,曾经被你们剥夺走的人生。毁灭世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尤恩·韦伯完全不听他的,他偏执得可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海里:“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颗星球,终将成为只有你一个人类存在的世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告诉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徐久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的正义不能审判我。”他说,“就这样吧。”
尤恩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早就攀爬上装置顶端的同构体猛地扑杀而下,仿佛死从天降!
生化人的反应速度比常人快十几倍,他抢身向前,与博士错开了短短十公分的距离,也替他挡住了当胸穿透的三根触肢。
霎时间热血狂喷,尤恩赤红双眼,马上抓住了这生死一线的时机,狠狠向验证设备拍去。
一切都变慢了。
徐久上膛,抬手,瞄准,世界以滑稽的默剧形式,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在这之前,徐久从未学过开枪,可是刹那间的天启惠临,仿佛有自然的灵光,怜惜地开悟了他驽钝的整个人生。子弹经行的弧线,枪口喷吐的亮光,火药弥漫的热气……这些全都在他脑海中流畅地演绎过一遍,然后,徐久才扣动扳机。
子弹射出枪口,血花溅出心头,博士的手再也来不及按下去。
与此同时,一直瑟瑟发抖,抱团围观的研究员团队里,忽然冲出一个人,猛地将博士拦腰一撞!
手枪的枪口还在冒烟,冲撞产生的巨大动能,令尤恩·韦伯的身体骤然失衡,一头翻下了高塔的护栏。
无论是地位显赫的天才,还是低微卑下的耗材,从高处坠落的声响都是一样的。伴随着巨大的砸地声,鲜血溢开一片,犹如艳丽的湖泊。
他彻底死了。
“他……他还打算按下去的!”上面的研究员已经吓傻了,“我只是想阻止他,我不想陪葬!”
徐久松一口气,略带疲惫地看着一行人从上面互相搀扶,挤挤挨挨地下来。
此刻,这些研究员只剩下寥寥十来个。
徐久看着他们,慢慢地朝对面走过去。看到他靠近,这些人一下就不敢动弹了。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狼狈不堪,瑟缩恐惧的面庞,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后归结为一个词:“算了。”
“我捡到了你的日记本。”徐久从怀中掏出本子,循着气味,对本子的主人伸手递过去。
艾雯的嘴唇蠕动,最后,她局促地接过,低低地说:“谢谢……”
“你们走吧。”徐久说,“我不杀你们。”
死里逃生,能捡回一条命,许多研究员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徐久。
“走吧。”徐久再次重复,“就像……你们在日记里写的,‘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深藏心底,直到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那天,才把它宣之于口,对最亲密的朋友、家人吐露’。”
“走吧。”
目送着那些研究员离开的背影,徐久回过头,终于面对了六号,以及他身后数目众多的同构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六号忙不迭地点头。
徐久说:“有一段时间——就是那个自称‘时夜生’的水母来袭击,然后你失踪又重现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你的表现不太对劲,现在想想,那真的是你吗,六号?”
“请你……如实回答我。”
作者有话说:
徐久:*脱胎换骨,帅气地吹掉枪口的白烟*呼,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大水母,以及后面的中水母:*被迷晕了,立刻昏倒*
徐久:*做完他该做的,又觉得该解决他和水母的问题了*过来,我现在要亲你!*然后强吻水母,露出邪恶的微笑*
大水母,以及后面的中水母:*刚醒来,又立刻晕倒,并且变得像煮熟的鸡蛋一样红*
第31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十一)
六号有点困惑,他多少能够理解徐久的问题,他身后那些同构体就彻底迷惑了。
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那是我,但不是六号。”
“不是六号,那是谁呢?”
“时夜生,我输给他之后,他就把我关在他的巢穴里。”六号说,接着连忙补充,“不过,现在他已经和我融合,我作为主导者,他才是从属者。”
他说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明亮,语气里带着隐藏不住的炫耀之情。但徐久只是看着六号,牵起他身前的触须,轻声说:“对不起。”
六号愣住了:“嗯?”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母体做错了什么事吗?不要紧,就算他做错了事,我也会让这件错事变成对的。
“那段时间,我其实察觉到了不对劲。”徐久继续说,“你的心思明显变得深沉起来,话少了,好像总是在生闷气,早上出门的时候,也不缠着我亲你了……我一边想,六号为什么变了个样子?一边又想,是不是我多心了,其实你只是因为打架输掉,所以才不高兴的?”
他抬起头,神色黯淡:“我醒来之后,看到很多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水母,忽然就想到过去的事,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坏事了。”
“对不起,”徐久低低地说,“你被关在他的巢穴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啊,如果我当时能再坚定一点,向他问清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去找你,不会孤零零地留你在那里……”
他的手松开了,直视六号的眼睛,徐久吃力地说:“我是个没用的人。”
六号急了:“你不是……!”
“你先听我说!”徐久加重了声调,随后又缓和下来,“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六号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动作与身后的同构体完全一致:“喜欢。”
“那你爱……你爱我吗?”
六号没有犹豫,他承认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坚定且自然。
“我爱你。”
徐久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
他斟酌词句,慢慢地道:“我是个普通的——不,不能这么说,我连普通人都算不上。普通人起码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在调来南极站之前,我曾经向过去任职的主管请求看一眼自己的档案。通常来说,那上面记录着每个莫比乌员工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属地,我等了又等,直到即将出发的那天,那个人才告诉我,我的档案早就遗失了。”
“我没有……”他深深呼吸,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尽可能地将溢出的泪花锁在睫毛后面,“我没有交朋友的经验,没有恋爱的经验,过去的日子,几乎就是空白的。我按部就班地读书、辍学、工作,然后等死。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想,我应该会死在二十岁这年吧。”
“一个没有期待,更没有未来的人,无论如何都是活不长的。”
他吸了吸鼻子,调整着呼吸,再开口时,他的情绪又变得平稳起来了。
“小的时候,我就很羡慕那些会交友的同龄人。”徐久说,“他们好像总有某种天赋,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就是……有的人好像天生就可以通过眼神、手势和暗示去交朋友,从人群里联络到自己的同类。他们心领神会的一句话,就能收获志同道合的搭档,可我呢,总也学不会这种本领。现在想想,我真是笨拙啊。”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人暂时地找到我,和我同行上一段时间,但只要遇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人,他们马上就能放下我,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我从来没有当过别人的唯一,我从来不是别人的第一选择。
“所以后来我学会了笑,真笑,假笑,各种各样的笑。既然大家都不喜欢爱哭的人,那我就学着笑吧!笑着回应他人的抛弃,总是要比流泪恳求的样子体面许多的。”
六号默默地看着他,身后的同构体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你们……理论上说,你们是一体的对吧?好,那就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爱我的时候,我的心里除了惶恐,没有其他的想法。”徐久小小地笑了一下,“我的第一反应,先是怀疑,然后是否决。我怀疑真的会有人坚定不移地选择我吗?而我否决的是我……我……”
他说不出话,最终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你们的感情,我太贫瘠,我一无所有。”徐久低声说,“我只是一个人,只有一颗心。”
六号缄默片刻,他忽然说:“我知道了。”
徐久愣了一下,他抬眼看他,但六号已经向后退了一步。
“时夜生”的外皮飞速溶解、流逝,在徐久惊诧的目光中,他没有变回水母的原形,而是形成了一股蜿蜒不定的大潮,一束蓝色与紫色的波涛。
他在宏伟的天顶下盘旋,下方的同构体也一个接一个地加入了他的行列,飞舞上升,融汇进这条浩瀚的洋流。
穹顶犹如天幕,汇聚的水母则如银河,幽蓝的光点仿佛大雪,漫无目的地向四方飘洒。在徐久上方,星汉如瀑,涌动着瑰丽的漩涡,每一条光带都像是流水的波纹,荡漾着梦幻的辉色。
——他们在融合。
六号没有做出一个字的解释,但徐久完全明白了他们此刻在做什么。
他置身于此,就像漫步在阔别多年的星空下方。
徐久呆住了,他张望着头顶的盛景,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的视网膜上映着唯一壮美的巨影,祂是科西切,是奥西里斯,是阿克尔实验体,是时夜生。
也是他的六号。
这个宏伟的生物遮天蔽日,悬停在空中,祂伸长千万缕曼妙剔透的触须,环绕过徐久的身体,将人类极尽温柔地捧起,与自己放置在同一高度。
“你说你不懂感情,”仿佛有一万个人齐声低语,轻轻地唱和,六号的声音响彻这辽阔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犹如无孔不入的雾气,蒸腾着萦绕上来,“没关系,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行动总能胜过百倍的言语。”
徐久怔怔地注视祂。
“吞噬和杀戮是我的本能,可是,正如你违背自己的本能来养育我,我也愿意为了你悖逆自己的天性。”六号说,“我的数量无穷无尽,但不管是哪一个我,都会坚定不移地选择你做我的唯一。”
“这就是我爱你的心。”
在水母的表皮上,逐渐脱出时夜生的人形,继而凝结颜色,睁开双目。他美如神祇,又实在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魔鬼。
他伸出双臂,环抱住徐久的身体。
“你能相信我的心吗?”六号轻轻地,羞怯地问。
眼泪无声地落在六号身上,徐久哽咽地说:“好,我相信。”
“那……我能亲你吗?”
徐久一下笑了。
他抬头看着六号,犹豫片刻,一把将对方拉低,先生涩地亲了一下水母,才警告道:“不准再把舌头伸我胃里。”
得到允许,六号瞬间高兴得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