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什么东西。”孔宴秋啼笑皆非,“快起来了,从这儿往东飞三千里,就是渭水发源的地方,那里的冰河至今暗流汹涌,河面上的坚冰杳杳蔓延,我们还可以去河上坐冰橇,好不好?你不是说以前坐过,我们再去玩一次,怎么样?”
他连哄带劝的,总算将巫曦推起来,坐在床上。用冰冰凉的雪水擦过脸之后,巫曦终于清醒了。
“你发现了渭水冰河!”他一下兴奋起来,“太好啦,咱们可以凿冰抓鱼,然后喝鱼汤,吃鱼肉……冰橇?什么冰橇,我昨天说了吗?”
看见他懵懂不知梦话的神情,孔宴秋心里觉得好笑,他把“难过屁股”的事瞒下来,只是严肃地点点头:“嗯。”
“哎呀,冰橇的事到时候再说,”巫曦随便挥挥手,兴奋地跳下床,开始收拾行李,“离得那么远,我们最好多带些东西。我看看,锅要带,碗筷要带,厨刀要带,佐料要带,生火架……生火架就算了,垫子带上,万一地上硬,坐得屁股疼……”
他兴冲冲地收拾完东西,又去冰窖里头割下长长一条巢蜜,把它们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装在鲛绡的袋子里,另外再捧了一些丹木果。
“路上的零嘴也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出发。孔宴秋望着兴高采烈,朝他颠颠跑过来的小神人,忍住笑意。
“可以走了?”
“可以了!”
巫曦最后检查了一遍守生的阵法,跳到黑孔雀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孔宴秋拍打羽翼,带着他飞上天空,向着渭水而去。
途中,巫曦在怀里解开零食袋,自己吃一块,给孔雀喂一块,不忘提醒:“蜂蜡记得吐出来,吃下去噎喉咙的。”
冻过的巢蜜香甜而有嚼劲,孔宴秋已经咽下去了:“哦,好的。”
“……好什么好,你倒是吐啊!”
一人一鸟在天上笑笑闹闹,巫曦咬着果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过去我常听人说,孔雀和大鹏金翅鸟最喜食毒龙,日啖五百条,这是不是真的?”
听见巫曦的话,孔宴秋眼神里轻松的神情沉没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竟冷如坚冰。
“你见过毒龙吗?”他问。
“没有啊,”巫曦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不过在我曾祖,曾曾祖那会儿,毒龙倒是时常来骚扰神人诸国,长留也时常收留别国逃难的神人。因为我们有守生嘛,毒龙和其他妖兽都打不进来。等到我父亲这辈,毒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好像绝迹一样,还真是奇怪。”
孔宴秋静默片刻,巫曦抬头,观察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你怎么啦?”
“昔年,莎底新比丘的脚背被黑色毒龙咬伤,他痛不欲生,恳求佛陀拯救他的性命。佛陀于是传授他孔雀明王经,以此远离一切毒害恐怖,获得福德。”孔宴秋轻声说,漫天风雷呼啸,他的声音却叫人听得那么清晰真切。
“孔雀明王可以解除东西南北,上下十方的苦厄,可孔雀胆却是世上最剧毒之物,因为孔雀专食毒龙,所以它们的流毒和业障,同时深深地渗进孔雀的胆汁当中。
“千年万年,金曜宫的孔雀每每倾巢而出,下到大荒捕食毒龙。据说那龙巢曾是遮天蔽日的界国,国中有十万条小龙,十万条大龙,十万条老龙,皆被孔雀贪食殆尽——”
巫曦听得出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光阴不识寿数,光明伟岸的金曜宫内,竟诞下了一个通体黑紫的畸胎。
那个畸胎被认定是世代累积的龙毒和孽债,是孔雀屠戮龙巢的因果的具象化。因此,它刚刚睁眼,双翅如芽,全身的绒羽还浸透着湿漉漉的羊水,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出金曜宫,从九重云端坠落大地。
孔宴秋垂下眼睛,睫毛颤动。
“——然后,毒龙就很少见了。”他哑声说,“或许真是被孔雀吃绝种了,也未可知。”
巫曦仔细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面颊。
“你在伤心,为什么?”
今天之前,孔宴秋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往事和心事对他人倾诉过,业摩宫众妖流传的所谓真相,也不过是以讹传讹,拼凑出来的胡言乱语而已。但在万米高空,在只有他和巫曦两个人的时候,孔宴秋不由自主,低声地道:“生来残缺,命中注定,不该伤心吗?”
“你哪里残缺了?”巫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很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复又道:“而且,命只能决定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不了一个人的将来。”
“那什么才能决定呢?”孔宴秋低头看他,即使这时心情阴郁,他还是觉得巫曦很有趣,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要和他讨论这么深的话题。
巫曦坦率而天真地回答道:“你的心呀!你的心往哪里走,哪里就是你的将来。”
孔宴秋定定地凝视着他。
“我打小就知道,我父王不喜欢我。”巫曦自顾自地咕哝道,“我的母亲是药师国的大巫祝,她在生下我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没见过她。我没有母亲庇护,父亲也觉得我讨嫌,我虽然是王子,过得可能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小儿子。”
讨嫌?孔宴秋扬起眉梢。
他如果讨嫌,世上还有谁人是可爱的?
“不过,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我已经切身体验过很多世态炎凉,人心幽微的故事。”巫曦说,“从它们身上,我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我也是一面镜子。”巫曦说,“他人如何待你,其实折射的是他们心中的期望和恐惧。”
“在长留王宫,我父亲不喜欢我,他是君王嘛,很多人揣摩他的心意,也跟着对我苛刻,嘲笑我,戏弄我。但我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吗?不是的,我很好,他们待我不好,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挑到了自己的刺;而他们用来刻薄我的言语,实则向我暴露出了他们心中最担忧,最惧怕的事物。”
“只有你的心,才能照出你未来的路。”巫曦喃喃地道,“我遵从了我的心,所以无论那些人怎么说,怎么做,我都没有退缩过,我还是会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
“当然啦,我有时候也会哭,有些人觉得,我哭了,就是他们赢了,是他们欺负人的策略取得了胜利。但哭是不用觉得惭愧,更不用遮掩的,哭完之后,我就又快活地跑去到处玩,那些人还要愤恨地骂我缺心眼哩!
“你看,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他们的喜怒哀乐全都围着我转,这正是因为那些人的心太驳杂,像微尘一样飘忽不定,所以才会被更强大的心牵着走。而我呢,我就是比他们更坚定,更有力量的人。”
孔宴秋无言以对地望着他,在巫曦身上,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震撼,仿佛直视了一颗剔透似水晶,又坚如金刚石的强大心灵。
“……你说得很对。”最后,他哑然地道,“看起来,在修心的方面,我得向你学习讨教才行。”
第46章 净琉璃之国(十四)
见他神情怅然,巫曦只当他心情低落,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好不好?今天我们可要去捕鱼嘞!”
他边说,边狠狠给孔宴秋喂蜂蜜吃。说话间,孔雀的双翼展过千里,渭水的源头,已然在苍茫一片的大地上若隐若现。
这条曾经被夸父一饮而尽的大河,如今被冻作无尽蔓延的冰带,镶嵌在莽莽雪原之间,河流两岸雾凇冰挂,玉树银花,巨大的冰凌汇聚成连绵起伏的溶洞,远远望去,居然像动物的皮毛一般茸茸蓬松。
巫曦连连哈气,脸蛋在弥漫的白雾中冷得红扑扑的,憧憬地道:“这里好漂亮啊……”
“走,我们往下面去。”
带着巫曦,孔宴秋继续向下游飞行,渭水途经万里,所过之处,多有地势险峻的地方。孔雀飞行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冰面上,他挑选了一个坡度甚是陡峭的河段,抛开不愉快的心事,询问巫曦:“是先玩,还是先抓鱼?”
“啊?”巫曦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慎重地考虑了一番,“我还不是很饿……你饿吗?”
孔宴秋摇头。
“那先玩吧!我们可以玩饿了再抓鱼。”
孔宴秋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河道两岸尽是被冰雪压透的苍老枯木,他挑选特别坚密的品种,用利爪斫下一截,便如之前刨石板一样,轻而易举地刨出一个半丈宽,一丈长的厚实橇板,他再稍加改造,将四边制造出保护的翘边,前头挖出孔洞。
“来,用你的火烧一烧。”他示意巫曦,“可以把上面的不平和毛刺都清理干净。”
“哦,好的。”
巫曦依言烧过一遍,在木面上延出不规则的漂亮纹理之后,孔宴秋提着滑冰板,用粗绳子穿过前面的孔洞,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先试试这个小坡,”孔宴秋招呼道,“没问题了我们再去滑长的。”
巫曦一声欢呼,快活地蹦哒上去,他坐在前头,孔宴秋叠起双腿,护在他身后。
金曜宫孔雀的下肢形如鸟腿,又如狮虎的趾爪,即便化作人形也是如此。他将翅膀和尾羽拖在滑板后方,好在板子宽大,倒也装得下他。
“准备好了?”
巫曦拽稳绳子,肯定地回应:“准备好了!”
孔宴秋轻扇羽翼,推出一阵不轻不重的风,反冲得板子往前一窜,缓缓地滑下斜坡。
一往下冲,速度马上加快,冷风呼啸,猝然吹开冰面上弥漫的雪粉,在两旁拖曳出飞起的,闪闪发光的飘带。巫曦被惯性甩得向后飞去,撞在孔宴秋怀里,高兴地大叫起来。
“呜呼!”
木板一路速滑,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在趋势平缓的冰河表面打着转,渐渐停下来。
“怎么样?”孔宴秋脸上带着小小的,罕有的笑容,有点像炫耀,“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巫曦稀罕地摸着滑板,没来得及看见他的笑,“我们再来一次吧?”
很快,寂静了千年不止的渭河冰道上,回荡着年少神人的喝彩,以及快活的大笑。他的声音被风送去四方,远远听去,仿佛在死寂的冰雪世界里,忽然扎根了一窝春日的健壮幼鸟。
但往小滑道上玩了十几遭,巫曦有点腻了,他始终眼馋着前面坡度甚陡,九曲十八弯的大滑道。
他仰起脸,期盼地望着孔宴秋:“咱们去前头的道上玩儿,好不好?”
孔宴秋往前看了一眼,孔雀目力了得,不过一眼,他便将前方河段的路况瞧得一清二楚。
“会不会太冒险?”他有点犹豫,“你才刚适应没多久……”
“不会啦!”巫曦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打包票,“以前在长留,我也经常去滑冰的呀,早就熟悉了。何况你在这里,能出什么岔子?”
见孔宴秋依旧迟疑,巫曦粘糖糕一样缠上去,使出一招耍赖大法,在黑孔雀怀里滚来滚去。
他今日穿得又多,整个人像一条邪恶的圆香肠,不依不饶地挂在孔宴秋脖子上乱扭:“我要去前面玩嘛,我要去,我要去,我就要……”
孔宴秋被缠得满头汗,一双翅膀无措地翕动,面对巫曦,他的脑海里闪出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小祖宗”。
以前他嘲笑造出这个词的人,祖宗就祖宗,加个“小”字是什么意思?岂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可到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真是个小祖宗啊!又小又娇又难缠,打不得,骂不得,弄得他一面无可奈何,一面暗暗觉得好笑。
“行行行,”孔宴秋被缠得没办法了,“我们就去前面玩儿,好不好?怕了你了。”
邪恶的圆香肠眼看自己的意图得逞,立刻咧着嘴嘎嘎大笑。
来到陡峭的河道上方,孔宴秋仔细检查了绳子和巫曦的坐姿,用毛毯把他的脑袋包好,再三强调:“觉得撑不住了就不要逞强,我们可以飞到天上缓一缓,知道吗?”
“好的好的,知道啦!”
孔宴秋只得扇出一阵风,让它推着橇板往下走。
木板慢慢下滑,巫曦抓紧绳子,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手心也冒汗了。
孔宴秋护住他的腰和胸口,轻声道:“准备好。”
巫曦深吸一口气,刚想回答,滑板便径直坠了下去!
“我准备啊啊啊啊——!”
起步就是惊险刺激的最高速,雪风尖锐地自身侧掠过,巫曦两旁的景色被拉长成模糊的丝线,远方的九曲冰河、巍峨群山、沆砀雾凇……都无限快速地向他逼近,好像要合起伙儿来,就这么推搡着一下跳到他脸上去。
他的喊声一路拉长,冷不防叫滑板碾过冰道上的凸起之处,登时重重一颠,哐当大震,巫曦的屁股跌得离板,呐喊声也断在喉咙里,化作“咯”的一声仓促尖叫。
孔宴秋一下没忍住,在后面笑得肩膀发抖,只是不让巫曦听见。
前头就是河道转弯的地方,他止住笑意,急忙抓着绳子一拽,将滑板转移方向。一个极限漂移,让板子横着擦出去几十米,避开了渭水两旁坎坷不平的厚实冰墙,也让巫曦喘过一口气。
“太棒了——!”
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叫出声,巫曦张开双臂,尽情感受狂风咆哮着冲击着自己,自己却将风都抛在身后的快乐,他放声大笑,眼睛亮得如同燃烧。
前面又是一个弯道,接着一个弯道,再来一个弯道……巫曦笑得、叫得嗓子都哑了,最陡险的时候,他缩在孔宴秋怀里,让这双宽大的羽翼包裹住自己。孔雀的翅膀上生长着最危险的云纹,能够呼唤最凶暴的风雷,此刻,这双翅膀却保护着他,使他免受朔风刺骨的刮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