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牠为什么不杀我?”盛玉年问,“我以为恶魔会很喜欢罪人的灵魂。”
鬼婆笑了一声。
“我们当然喜欢味道鲜美,会挣扎,还会尖叫的小零食。”鬼婆回答,牠的身下始终簇拥着一堆乱动的小蜘蛛,盛玉年要特别谨慎,才能不被那些尖刀一样乱剁的小脚扎穿鞋子和脚趾,“但规矩是穆赫特定的,这是铁律,我们无权修改。”
“所以,牠是这里的主人?”盛玉年问。
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顺畅沟通,盛玉年就能重新挥舞起他那独具魔力的武器——他的话语和声音,去收割他的信众与仆从,无论恶魔还是人类。
他们在羊肠小路上穿行,周围不知道有多少蜘蛛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论,闻言,四周立刻爆发出一阵嘲笑。
“主人!”
“主人穆赫特!”
“是的,穆赫特主人,哈哈!”
等到笑声停歇,蜘蛛鬼婆才慢吞吞地回答:“是的,没错,你可以这么说。”
“那蜘蛛们为什么笑?”
“穆赫特建造了这里,你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属于牠的巢穴,牠的领域。”鬼婆说,“但身为一个很早就失去了权柄,并且再也拿不回来的恶魔,会遭受其他恶魔的嘲笑,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吗?”
“也就是说……其他恶魔看不起穆赫特,嘲笑牠,但仍然害怕牠?”盛玉年有点感兴趣了,“这根本说不通啊。”
“你要注意了,罪人。”蜘蛛鬼婆说,“穆赫特确实身负残缺,但牠仍然脾气暴躁,性格高傲,拥有极强的自尊心。小恶魔或许可以用讥讽的眼神盯着牠走过的蛛网,却绝对不敢让自己的笑声被牠听见,谁说恶魔不惜命呢?如果你想活得更久一点,就记住我说的话。”
盛玉年终于笑了,他又问:“我的问题很多——可是,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呢?我原以为,恶魔全是没有同情心的生物。”
鬼婆终于停下了脚步。
牠睁着一颗灰白的眼珠,抬起尖锐的长甲,指向远处的峭壁。
“那里就是穆赫特暂时栖身的住所,”牠说,“去吧,如果你敢的话,去见牠一面。如果你还能活着回来,我们再说接下来的事。”
说完这句话,牠便化作成千上万只灰白色的蜘蛛,融进了遍地的蛛丝罗网,消失不见。
盛玉年驻足眺望,多年的从业经验,使他完全能够忽视周围恶魔的强烈目光。
刚才只是短短几句谈话,就让他对名为“穆赫特”的恶魔,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是的,他这样的人,在以前还活着的时候,就能从人群中精准无比地辨认出适合自己的猎物。盛玉年对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男男女女没有任何兴趣。他挂起礼貌的微笑,用彬彬有礼的话语拉开和粉丝之间的距离,正因对方的感情来势汹汹,狂热又无任何回旋余地,才令他觉得乏味。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种目空一切的阿尔法男性,那种自认为拥有领袖意志,可以强大到扭转乾坤的人上人。他们狂躁又脆弱的气质,简直比鸦片还能蛊惑他的心。盛玉年跳着优雅的舞步,带着完美的,温柔的微笑接近他们,然后再跳着优雅的舞步离开,当然,他离开的时候,也会一并带走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毅力和决心,甚至是他们的命。
曾经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他而死,本来今后还能有更多的,可惜啊,他却提早下了地狱。
真是可惜。
因此,方才鬼婆的言论,无异于在他的鼻尖上挂了一枚芬芳的诱饵。
失去权柄的大恶魔,却依然高傲无比,用强烈的自尊心包裹着自己……多么诱人!
按照鬼婆的指引,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穆赫特的栖身之地,等待一睹对方的芳容……嗯,尊容。
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闪过那些雪白的纱帐,他不敢稍加触碰,因为蜘蛛总是能听到蛛丝上传来的一切动静。
在蛛丝巢穴的深处,他看到了牠。
穆赫特的身形庞大,牠同样是半人半蛛的外表,浑身的肌肤赤红似血,宛如流火,所到之处,能够熊熊地点燃所有人的视线。牠的八根足肢,以及遍布诡谲花纹的蛛腹,都长满了茸茸细腻的被毛。当牠披散红发——有谁能分清,那究竟是燃烧的火焰,还是流动的岩浆呢?
此刻,牠正在巢穴暴躁地来回踱步,深邃的眼窝里只分布着两对黑底红瞳的眼眸,剩下的一对不知所踪,额头上唯余两道淡淡的疤痕。
“又一个罪人。”牠喃喃道,“又一个罪人!难道我受的苦还不够……”
这血色的魔蛛神情狰狞,将獠牙磋磨,牠的面貌有种非人的吸引力,只是现在,牠的神情盈满痛苦的愤怒,那是一种仿佛在与无处不在的敌人抗争,然而即将落败的愤怒。
天啊……
远处窥伺的盛玉年慢慢按住自己的嘴唇,他的双眼完全湿润,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
——天啊,在他眼里,地狱从来没有这么美味过。
第74章 塔兰泰拉喜剧(四)
好吧,或许他确实失态了。
可能是他的呼吸声稍微大了些,也可能是他的心跳稍微激烈了一些,总之,那只感官敏锐的大恶魔骤然转身,瞬间发现了躲在蛛网后头的盛玉年。
说牠“身形庞大”,并不是一种夸张的恭维。
这头血红的人蛛肩宽体阔,上半身覆盖着锋利的外骨骼装甲,一轮蛛网状的骨质冠冕在牠身后闪耀。牠站直身体,近乎有两人多高,连坦克都没有如此凶悍的视觉冲击力。
当牠跳袭过来的时候,简直可以撕裂天空和大地,瞬间撞碎一切挡在身前的仇敌。
作为牠看中的“仇敌”,盛玉年连话都来不及说,他的外套就被迎面席卷过来的风压割裂,连带着手臂和胸腹也刮起许多细小的血口。
“谁让你进来的?!”穆赫特厉声喝问。
他明明已经吃下那颗腥甜的果实,但面对巢穴主人的盛怒,他的大脑还是像要被挤炸了一样剧痛。
在与穆赫特对视的第一秒,盛玉年的心里就有了计划。
他顺势被那股可怖的气魄推倒在地,就像一株被狂风压低的名花,但因为撑起手肘,他最脆弱的脖颈和胸膛,都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靠一张脸才在娱乐圈无往不利,所向披靡。但是那些人忘了,长相固然重要,可对于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眉眼。
天赋卓绝的演员,哪怕遮住他们的下半张脸,捂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眼睛也可以代替声音,在短短的一刹那倾吐出千言万语,将未流出的一滴泪投射进每一个观众的心间。
天才演员的戏份只用在现实世界完成一半,剩下那一半,观众会自发地替他们补全。
盛玉年和这头恶魔对视一刹,就这样将千言万语递到了牠的眼底。
穆赫特扬起的血色利爪,不禁停滞了一下。
“……是那个白头发的女士叫我来的,”盛玉年低声说,他的心跳快如擂鼓,做起脸色惨白,神色惶惶的模样,一点都不出格,“她说,她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她再给我吩咐别的事。”
他毫无保留,将蜘蛛鬼婆告知他的话全盘托出。
他知道和穆赫特相似的一类人是什么样,他们暴躁,敏感,多疑,偏偏又在手上捏住了不小的权力,不少的金钱,面对来示好的人,他们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接受,只能是怀疑。
人类的怀疑还可以消解,而恶魔的怀疑,尤其是大恶魔的怀疑,却可以切实地要了人的命。所以盛玉年才不会像以前见过的那些小傻子,上来先进行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试图拉进和这类人的关系。
作为一个初次见到穆赫特的罪人,他只能害怕,只会害怕。
穆赫特果真对他的诚实感到一丝意外。
“多管闲事的老东西。”穆赫特嘶嘶地说。牠下腹的触肢带着渐变如夜的漆黑,锋利的骨突呈流线型,像螳螂的前足一样蜷起,碰撞时发出的声响,便如金石交加,冷硬得刺人耳膜。
牠盯着盛玉年,继续饱含恶意地道:“也许我该杀了你,亲手让你的上半张脸和身体分离……”
盛玉年的脸孔更白,他的身体也在发抖。
“可……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茫然地说,“这对我不公平!”
他榨干了浑身的力气,劈头盖脸地对着穆赫特喊出了这句话,喊完之后,他睁大眼睛,整个人都恐惧地缩成了一团。
魔蛛顿了一下,像是被“公平”两个字烫到了。
谁会在地狱里寻求公平?谁会在恶魔面前寻求公平?可能只有白痴,疯子和最狂妄的骗子才会这么做,敢这么做。
但穆赫特盯着他,牠的爪子已然慢慢放下了。
因为这同样是牠的痛点……降生不久之后,牠最重要的一对眼睛就被其他大恶魔联手挖走,命运又何尝对牠公平过?
“……你就是一块瑟瑟发抖的肉。”牠憎恶地说,“胆小如鼠,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盛玉年愣住了。
他缓缓展开蜷缩在一起的四肢,错愕地抬头望着高大的魔蛛。
“你不杀我?”
穆赫特没有说话,牠剩下的四只眼睛已经望向了别的地方,像是在怔怔地出神,但牠心里始终回荡着恶意的低语。
大恶魔的耐心是非常罕见的稀缺品,只要这块肉再重复一遍他傻乎乎的问题,我就——
不过,盛玉年没有给牠下定决心的机会,他裹紧外套,像只逃出生天的白羊,慌慌张张地往出口跑去。
看,就是这样。
对着他的背影,穆赫特怨愤地龇出獠牙。
这个人类也对我露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怕得恨不得立刻死去……这根本就是无解的诅咒!地狱里的罪人跟原生恶魔有什么两样?他们和我们是如出一辙的自私冷血,贪婪恶毒,甚至碍于阅历,人类比恶魔还要愚昧短视得多。而我的命运居然就维系在这些卑贱之躯上!
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屈辱的事了……我刚才应该杀了他的,杀了他,撕碎他,把他毫无瑕疵的肢体扯成残缺的碎块,或者干脆嚼碎他的头颅,他那颗骨头薄脆,怯懦的小老鼠头颅……
牠正满心悲愤,满心暴虐地立在原地怨天尤人,盛玉年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本该仓皇逃跑,此刻却突然站定的猎物——他一定会在掠食者的余光里变得特别显眼,并且勾得牠下意识抬头,想探究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穆赫特的视线中,那个明明被牠吓得浑身发抖的罪人,居然在快要跑出巢穴口的时候,强忍着害怕,又回头看了牠一眼。
他那雪一样光洁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蒸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他的眼睛也像两把湿漉漉的钩子,深深地和穆赫特的目光勾在一起。
那是穆赫特从来没见过,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眼神。
然后,那个人类猛地惊醒过来,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急忙用手背擦了下脸,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怎么回事,那到底是什么恶孽巫术?!
穆赫特骇然地按住心口,蜘蛛的心脏原本在蛛腹里,但是作为半人的魔蛛,牠自然拥有两颗交替跳动的心脏。
但就在刚才,牠的两颗心脏一齐紧缩,仿佛受到了什么未知的感召,居然不约而同地凝滞了那么一瞬间!
穆赫特迅猛地追了出去。
他是否是其他阵营派来潜伏的间谍,还是曾经暗算牠的恶魔们又给牠找来了一个试探?牠想抓住那个罪人,迫使他将真相一字不落地吐出来,但那个罪人跑得当真比兔子还快,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不见了影子。
穆赫特不愿去见蜘蛛老妪,牠已经厌倦了说教,厌倦了对方脚下那群只会嘻嘻笑的吵闹小蜘蛛——牠总不能再次杀掉老妪的孩子,哪怕对方抱卵比呼吸还容易。
我会盯着你的,罪人,穆赫特在心底冷笑,你那些拙劣的小把戏根本就逃不过我的眼睛,等着吧。
另一头,盛玉年已经顺着指引,来到了蜘蛛鬼婆的巢穴。
鬼婆住在一棵由蛛丝组成的参天巨木上,各色的幼小蜘蛛在灰白色的丝中来回穿梭,但却远远地避开了盛玉年,他猜测,这应该是自己身上沾染了穆赫特的气味的缘故。
盛玉年的心情非常好,他抑制着自己亢奋的情绪,直到鬼婆再次现身。
“你见过牠了吗,罪人?”鬼婆似乎十分意外,用一颗眼珠端详着他,“真是稀奇,你还活着。”
盛玉年不安地攒动着眉心,立刻就让自己的神情染上忐忑的愁绪。
“是的,牠……牠没有杀我。”他说,“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请您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