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杯北海
正房堂屋里, 顾勤琢已经开始点菜,问白玉京有没有什么忌口。白玉京摇摇头,随口说了两个顾行驰爱吃的小炒, 顾勤琢听见点了下头:“小驰也喜欢吃这个。”
“喜欢吃什么?”顾行驰端着茶盘进来,反手关好门,转身看见两人就是一乐, “相处的这么岁月静好呢。”
他先给老父亲倒了茶,这才坐到白玉京身边:“爸你这舟车劳顿的,不先去歇歇啊?”
顾勤琢抿了口茶:“开车的是小晟他们,我没累到什么。”
“倒是你。”他掀起眼皮,目光往两人身上一落,镜片后的眸光隐隐有些锐利,“又做了什么事,把你孙叔急得火急火燎。”
顾行驰本来还想替自己辩解两句,但一揣口袋摸到那串珊瑚珠,瞬间又说不出口了。他垂眸沉默了几秒,片刻后又抬头,看向顾勤琢:“我去了图书楼的地下,看到了一些东西,爸,你……你就没什么想告诉我的?”
顾勤琢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咔哒一声轻响,
他手里那件春风祥玉压手杯落在桌上,声音也在顾行驰心头轻轻一敲,使他下意识抬头——
就见顾勤琢也正看过来,眉眼间依旧保持着斯文的、温水一般的平和,语气明明也是平平淡淡,却显露出一种让他足以面对任何情况的冷静和缜密:“怎么想到要去图书楼?小书房的书还不够你看的?”
顾行驰胸膛间那股说紧张不是、说忐忑不算的气一下就散了,他有点无奈的拖了个长腔:“爸——你可真会避重就轻。”
顾勤琢神态自若:“不然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顾行驰心说我想听的可多了去了,不过对着老爹他也不好咄咄逼人,只能以开玩笑的语气道:“比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之类的。”
顾勤琢闻言眼神微微闪动,他意识到了顾行驰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多,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好吧。”
半晌,顾勤琢往后靠在了椅子里,这是个自然放松的姿势,让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防备散去了一些,他看着顾行驰,目光里的情绪有点复杂,“你是你小叔带回来的,我以为你这么多年你在家到处捣蛋,早就看到过自己的收养证明了。”
顾行驰一呆,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话音落下,大脑才将顾勤琢的话彻底捋顺,极度的安静瞬间占据整间堂屋。
虽然早就知道事实或许就是如此,但当至亲之人亲手将那层假象撕开时,顾行驰还是陡然一僵,感觉此时屋内的空气仿佛某种深海的威压,挤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没有。”顾勤琢端起茶杯抿了口,悠悠出声,脸上隐隐露出些促狭的笑容,“因为是我瞎编的。”
“你是勤锋带回来的不假,但却直接入了我顾家族谱,自此没有收养一说,你就是我顾家的孩子。”
屋内没有声音,一时间只听几人各自的呼吸声。
顾勤琢喝茶的动作很慢,似乎是给足了顾行驰反应的时间,却在对方想要说话的瞬间先一步开口,截住了他的话头。
“03年那会,勤锋去西南考察,从中越边境带回了你。他跟我说你无父无母,被族群抚养,但你的族人大部分都是封建迷信的拥护者,甚至要送你去当什么童男童女,他看不下去,所以把你偷偷带了回来。”
顾行驰默默听着,眼神有些游离,这和他猜测的情况大致相符。
“勤锋为了让你和那些旧事彻底隔绝,几乎从来不在家里提起往事,他工作繁忙常年不着家,所以请求我抚养你长大。”
“图书楼的事,我只能说是知情,但具体的布置安排是勤锋的意思,我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但他说可以保护你,或者说是未来的你,所以我支持他的做法。”
顾勤琢语气很平静,平静到仿佛像是一个局外人一般,淡淡的陈述着:“我和你母亲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他胎里不足,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是我和你母亲不够仔细,没有早早发现他的异常,没有保护好他。”
“你是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说到这里,顾勤琢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目光没动,甚至更深更重了些,落在顾行驰表情僵硬的脸上:“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能知道图书楼下的事情,但是小驰,我希望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第一时间来问我。你小叔带你回来的初衷是希望你能平安长大,这也是我们每个长辈花费数十年时间和精力想要达成的目标,想得到信息的方式有很多,你不应该轻易让自己去涉险。”
顾行驰静静听着,在这一瞬,他才陡然明白过来刚刚顾勤琢目光中那丝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那是责备。
是一个长年内敛寡言父亲的后怕与担忧。
门外寒风阵阵,房内落针可闻,顾行驰坐在父亲身边,感觉到内心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情绪瞬间就被轻飘飘地推倒了。
无论是现在的忐忑紧张,还是多年前的埋怨、甚至是委屈,竟全都在这一眼里缓缓散去,刹那而来的失重感一时间让他觉得头重脚轻,仿佛全身的血气都在往上顶,舌根无法抑制的泛起苦与麻,和千言万语一起哽在喉间。
许久,他听见自己嗫喏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顾勤琢摇摇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和处理方式,我只是需要一个有关你人身安全的知情权。”
他语气温和,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虽然你没说过,但是我大概能猜到研究所的工作不是文职那样安稳,你这次回家我很高兴,但如果孙一行没有晚上八九点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孩子丢了我会更高兴。”
平稳的寥寥几句,便将顾勤琢一路上的奔波与担忧全都揭过,他看顾行驰的目光平直又放松,将顾行驰身上那些敏锐的、忐忑的、将露未露的锋芒全部抹平了。屋内的沉默不再压抑,反而变得温柔,像某种水汽,温暖的让人窒息。
恰时房门被轻轻敲响,可以上菜了。
顾行驰重重呼出口气,搓了把脸起身去开门,顺便将那些未出口的疑惑、感谢、歉意悉数抹掉。他们还有很长时间,此刻他先暂时享受这一秒钟的温暖。
随着他起身,顾勤琢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旁边白玉京的身上,几秒后他微微蹙起眉头。
“怎么了?”顾行驰回来看到两人大眼瞪小眼,还以为是在这眼神交锋呢,赶紧往两人中间一杵,“都是我的掌中宝,不准吵架啊。”
顾勤琢摇摇头,依旧看着白玉京,心底一种若有似无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我从开始就想说,这孩子你小叔可能见过。”
顾行驰蓦然抬头:“什么?”
顾勤琢继续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白玉京一会,才开口:“我不太确定,你小叔他们地质队因为常年在荒山野岭工作,早些年也没有现在这么智能的电子设备可以随时远距离通话,所以同事间就发明了一套灯语,用以简单交流。”
凡是这种需要依靠信号传讯的交流方式,其所能表达的含义都会有一定的局限性,顾勤锋他们当时为了能尽可能多的交流有用信息,在长短灯光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些简单的组合光,晚上灯光交流起来整个山头上都忽闪忽闪的,远看和遭群雷劈了似的。
顾行驰闻言一顿,瞬间意识到图书楼地下那组A类架子上的加密文字,极有可能就是这种灯语!
他一下燃起希望,忙不迭地问顾勤琢:“爸你知道这些灯语的意思?”
很可惜,顾勤琢摇了摇头:“我没系统的学习过,只知道零星几个,是我看你小叔记笔记的时候偶然瞥到,他指给我看的。”
“那应该是他的工作日记,具体记录的哪一处地点我不知道,但是他给我指了几个字,一句是‘白色的人抱着孩子’,另一句是,‘在泥城中’。”
顾行驰心脏怦怦直跳,感觉自己离真相越发接近:“爸你知道现在还有谁懂灯语吗?”
顾勤琢想了想,似乎还真想起这么一号人:“你别说,小晟可能知道。”
顾行驰微微一愣:“你是说……边晟?”
…
一顿饭吃的顾行驰心情大起大落,等散了席送走他爸,他也再没正型,懒洋洋往白玉京肩头一趴,哼哼唧唧:“老婆我腰酸背痛脑袋胀。”
白玉京把人接近怀里,顺着他的脊骨一寸寸往下按,边按边开口,语气淡淡:“边一杰喜欢你。”
“嗯?”顾行驰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微微张嘴,“你咋听见的啊??”
他不是都背着人偷偷和孙叔讲小话了吗!
白玉京搂住顾行驰的腰稍微用力,轻而易举地侵入他的安全距离,强烈的占有和支配欲望让他看起来有些锋利:“为什么要瞒我?”
“不是瞒你。”顾行驰被掐的腰有点痛,调整姿势又往前趴了趴,和小白头挨着头,“主要是……我觉得边一杰这人有病,他对我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好奇。”
白玉京蹙眉:“什么意思?”
顾行驰总塌着腰有点累,索性直接起身坐到白玉京怀里去,搂着老婆脖子说小话:“给你举个例子:边一杰大学时选修宗教学,但是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很唯物主义的一个人,选修宗教的目的是为了推翻宗教信仰这种,很叛逆。他为了证实世界上没有灵魂,不会有什么转世轮回,去医院ICU蹲点,等人死了之后,再去太平间或者殡仪馆布置宗教仪轨,想看到人的灵魂到底能不能出现。”
“大晚上,他就自己一个人呆在殡仪馆里,不是守在外面,而是坐在尸体旁边,就这么干等着。”顾行驰说着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哇你想想那个场景,这尼玛不神经病吗!”
“还有,我听说他大学时退学过一次,选修宗教学这事是他第二次高考上大学之后才做的。他第一次高考后选择的是医学,大一寒假他没回家而是悄悄留校,去他们医学院的蓄尸池把所有大体老师都捞了出来,摆在解剖室里充作仪轨道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布置的整个仪式现场,反正当夜执勤的保安吓疯了一个辞职了一个,他也被勒令退学。”
顾行驰搓着胳膊继续道:“我上大一那会他已经大四了,因为有选课要求,我也选修了宗教学。当时期末有去附近寺庙的游学活动,我们就一块去了,白天的时候还好,但到了晚上的时候,边一杰突然来敲我的房门,开门后他也不说话,就盯着我看。”
现在回忆起这段,顾行驰依旧觉得无比毛骨悚然,脸色也微微发白:“我很害怕就想关门,但刚一抬手边一杰突然说话了,他盯着我,目光直勾勾地说‘他说的居然是真的,你在就可以。’”
顾行驰那时不明白,下意识就问:“他是谁?什么就可以?”
边一杰闻言动了动,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出来。
顾行驰低头一瞧,一下呆住了。
就见边一杰的手里,是一具只有手臂大小的婴儿尸体。
第68章
顾行驰那时候也就只有十八九岁, 半大小子哪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就傻眼了。
偏偏边一杰还和神经病似的,举着婴儿尸体一个劲地往他脸前凑, 嘴里念念有词:“你听到他说了吗?你听到了吗?你在就可以。”
也亏得顾家是既做生意又搞研究,顾行驰从小到大见过的怪事怪人也不少, 胆子也比旁人大些,很快就回过神来,飞起一脚直接给边一杰踹翻了, 骂骂咧咧:“我听你个锤子听!我这就报警把你这死变态杀人犯抓起来!!”
后来这事闹得不小,毕竟是在寺庙这种地步, 警车出入很显眼。
不过经过法医检查警察调查走访后, 很快就还原了事情经过:这婴儿是附近村庄遗弃的女婴,放到寺庙门口想让僧人收养,但当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的这么小孩子待在室外根本受不住, 硬生生就给冻死了。
而边一杰虽然不是杀人凶手,但他也十分奇葩, 或者说是冷血。他目睹了整个遗弃过程,却没有选择报警求助, 而是就等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女孩冻死在雪地里。
“我知道她活不了。”当时边一杰是这么告诉警察的, “她身上已经有死人的味道了。”
警察们闻言面面相觑,觉得这年轻人多少脑子是有点问题,毕竟哪个正常人能在边上等着人咽气。
边一杰一直都很平静, 袖手旁观不犯法,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弃婴,他知道这些警察不能把他怎么样。
果然, 最后警察只对他进行了口头教育,寺庙附近也发布了通告认领尸体,但到底也没了下文。边一杰年后就去了外地实习,直到毕业也没有再回来。
等顾行驰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一年后。那时顾行驰已经成为了027研究所的一员,正和小队一起第一次前往邻市郊区考察遗址,研究所大门口一进一出,熟悉的人影瞬间映入眼帘。
“真的是你啊。”
边一杰比顾行驰更先反应过来,他已经戴起无框眼镜,斯斯文文、人模人样,瞧着顾行驰轻轻笑了笑:“好久不见,学弟。”
“哇你是不知道他当时那个表情那个语气那个神态,我鸡皮疙瘩起一身啊!”
顾行驰搓着胳膊啧啧好几声,“变态,标准的电影反派大变态!”
白玉京也跟着搓搓他胳膊,有点奇怪:“他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啊,而且我更没想到他居然和边晟是亲戚,毕竟边也不算小姓。”顾行驰捏着下巴纳闷,“以前那么多年也没见他来过,怎么偏偏今年来家里了?”
边一杰他们都没往厅里进,白玉京只在廊下粗略打量了一眼。单从样貌来说,边一杰相貌堂堂气质干练,戴着眼镜给人的感觉严谨又冷静,标准的学术派。旁人打眼一瞧第一印象八成都得给他打个高分,没人会把他往精神思维有问题的冷血奇葩方面想。
但这次,打眼一瞧他的人是白玉京。
某种程度来说,白玉京也是‘奇葩’,奇葩看人处事的态度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白玉京第一眼看边一杰这个人,感觉只有三个字,不舒服。
边一杰给他的感觉非常不适,不是害怕厌恶这种典型的负面情绪,不舒服是一个很微妙,且带有主观色彩的词语。能让白玉京这种情感感知匮乏的人感觉到不适,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正常来讲,一个人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感觉不适,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三观相悖。但还是那句话,白玉京这种‘奇葩’,自己的三观还处于蒙昧阶段,要顾行驰时时提点,根本没资格也没兴趣去对别人的为人处世指指点点。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边一杰身上的某些特质,让白玉京觉得熟悉,熟悉到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经历过、不愿正视、刻意回避,当他面对边一杰的某一瞬,那些不好的回忆与感觉随之迸发,让他觉得无法忍受。
但是偏偏,边一杰太过年轻,白玉京经历那些旧事的时候他甚至连一颗胚胎都不是。所以白玉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年轻人身上有这样不适的感觉,他觉得困惑,又暗暗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