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只雀
他还没认清眼前的状况,恶鬼混混沌沌的理智掩盖住了一切,但本能间,李忌在恐慌。
人鬼殊途。
他……已经……
我已经……我已经怎么了?
我……
我……
我……死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枷锁轰然断裂,徐微与的眼前突然蒙上了一片漆黑——
“李……”
话还没出口,嘴也被捂上了,但诡异的是,他的双手手腕和腰同时被另外两只手制住,徐微与背脊一麻,倏然于黑暗中睁大眼睛。
那两只手是谁的?
只可能是李豫年……可是,李豫年在他们旁边啊,又不是在李忌身后……
“微与,跟我走好不好?”
异常温柔的问话打断了徐微与的思路。
走,去哪里?
李忌就像会读心一样缓缓压下来,低声诱哄,“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呜!”
小姑娘故作老成的声音突然在徐微与耳边响起,徐微与只觉脚下坚硬的地面突然空掉了一大块,仿佛一块坚韧的麻布。接着,有什么锐利的东西破开这空间,编织物撕裂声连续响成一片。
眼前的黑暗与白昼一瞬交替,徐微与猝然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面前晃来晃去的通红面具,胸膛不断起伏。
“哦——呜——”满桂抓着面具边缘摇头晃脑,“这样的军务不派某,这是明明白白把我关某瞧薄!”
小姑娘故意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了两句不知道哪儿听来的词,见徐微与仍呆呆的,她茫然掀起面具,“哥?”
“……满桂。”徐微与这才像大梦初醒般轻微动了动。
满桂从床上下来,“刚才外面有磨剪子的货郎经过,妈带着刀和剪子出去打了,让我把账本带过来。”
徐微与坐起身,太阳穴有点发涨。他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梦,但仔细回忆,画面又全是苍白的一片。
“哥,你头疼吗?”满桂看着他的样子,凑上来问道。
徐微与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不想跟满桂提刚才的事情。他随手拿起小姑娘手里的面具,“这是什么?”
红脸黑髯,这是一张关公面。
“一个姨婆送来的。说是马上过年,她老家会做些门神关公财神爷之类的面具挂在檐下,驱鬼招财。”满桂兴致勃勃地说,小孩子就是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今年七月他们家来客人,在咱们店里借了肉,今天做了一套面具并肉钱一起还过来了。还说祝老爷和你万事如意,和和美美。”
关公面是木质的,雕工很粗糙,但背面额头处像模像样地贴了张折成三角的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绘了几个看不懂的符号。
徐微与将面具还给满桂,“挺好的。除夕当天送两条咱们家做的咸鱼过去,就说做多了,都是邻居,一起吃。”
“好嘞。”满桂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样子,风一般地跑了出去,打算徐微与交代她的事转告给厨房。
徐微与目送她离开,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朝后仰脖子时,他突然察觉到一点刺痛。 ?
徐微与小心地用手指按压后颈皮肤。
被虫子咬了吗?他又朝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结痂的伤口便没将事情放在心上,从抽屉里拿出薄荷膏薄薄涂了一层。
院外,满桂蹦蹦跳跳出了院子,在走下台阶的一瞬间,她突然止住了脚步,就像一下子被松了所有线的木偶那样,低着头,双手搭在身前,呆呆愣愣地站在由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徐微与喜静,所以平时没事时李家的下人都不往他院子这边凑。零碎的人声从墙那边传来,不甚清晰,衬得满桂身周更为安静。
就这么足足过了半刻,小姑娘倏然抬起头,一侧肩膀塌着,一侧肩膀抬着。满桂直直看着前方,两只手将关公面举到眼前,随后,动作异常笨拙地将面具翻转过来。
刚才还好好的明黄符纸此时已经起了焦边,满桂没有第三只手,顿了顿,低头用牙齿咬住符纸扭头,“呸”一声吐到了草丛里。
做完这些,她缓缓站正,动了动刚才下塌的肩膀。骨骼咯嗒咯嗒响了两声,好像刚才被什么极沉的东西压过似的。
“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
她嘴唇一动一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抬步朝厨房走去。
日子转眼往后翻了好几页,柳树香椿都枯成了树杈子,沿河瑟瑟发抖地摇晃,但没了树荫,湖边更显开阔,走在临安城的路上经常能遇见带着鱼竿竹篓去钓鱼的闲人。这天,又是一个晴天,陈妈如往常一样早早出去买菜,回来时给徐微与和满桂带了白鹤坊的招牌豆脑和生煎。
“快快快,快去叫太太起床。”陈妈推女儿,“生煎凉了就不脆了。”
满桂打了个哈欠,“啊?”了声,“哥还没起床啊,他这几天都起的好晚。”
“要叫太太。”陈妈嘟囔,“现在天冷,身子懒,太太想多睡会有什么奇怪的,你还在这儿叨咕上了。”
满桂做了个鬼脸,跑到徐微与屋子的门口敲门。她才敲了一下,木门就随着她的力道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门没锁。
……满桂眉心一跳。
徐微与每天晚上都会锁门,他谨慎,几年来从没忘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满桂想都没想,直接推开门跑了进去。
“哥!”
迎面先是一股不算浓郁的酒气,里间地上凌乱扔了好几件衣服,满桂不明所以,大步跑到床前——徐微与仍在熟睡。满桂不安地拧着眉头不知怎么想的,伸手,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鼻尖下探了探他的呼吸。
温热的气息抚过满桂的指尖,小姑娘这才松出好大一口气。
吓死了,她还以为徐微与出事了。
满桂摇晃徐微与,“哥,哥,醒醒。”
足足摇晃了七八下,徐微与的眼睫才隐隐有了挣动。
“嗯……”
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出来,抓住赤红被面边缘,徐微与的脸无意识往枕头里藏了藏。
“几点了。”他问道,声音沙哑绵软。
满桂还是小孩子心态,弯腰大声说道,“快八点啦。妈给咱俩买了豆脑和生煎,快起来,晚了就凉啦。”
小姑娘脆生生的嗓子落在徐微与耳中却像隔了水一样模模糊糊的。他躺在暖而软的被窝里,全身骨头都像酥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徐微与又“嗯”了声,“你们先吃,我待会就起。”
“懒虫。”满桂笑着用陈妈平时教训她的话教训徐微与。
她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抱着走出去,一起放进了木桶里,预备白天浆洗。徐微与听着小姑娘远离的脚步声又躺着赖了会。
……不行,还是得起,总不能睡到中午。徐微与迷迷糊糊想道,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视线并不清晰,他缓了会,将散到眼前的发丝理开,撑着床头坐起身。凉意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身上,徐微与清醒了不少,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眼瞳倏然一缩。
他没穿里衣,仍在被子下的双腿应该是赤|裸的,而他的上身……正裹着一件深蓝色绣翠鸟纹的旗袍。
旗袍是长款,可不知道为何本应该拖到小腿的下摆此时褶在腰间,领口到胸前的四颗盘扣全部被扯坏,布条带着珠子耷拉在一边,连带着亮面的绸缎也有好几处变形撕裂的痕迹,衬着徐微与白皙深刻的锁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微与下意识拢住领口,他为什么穿着……这件旗袍?
这衣服是李忌买的,那人向来喜欢胡来,徐微与虽然觉得羞耻,但索性是背着人在房间里玩的情趣,他也就随李忌去了。为什么……
徐微与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看向床边的小桌,水银镜中诚实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不得不说,在审美这一块李二爷一直是一流的。宝石蓝虽然俗气,但按他的话说美人就得配艳色,而且徐微与背薄腰窄,让深色一压,蛊得人头皮发麻。
只是此时此刻徐微与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自己。他蹙眉盯着镜子前已经空了一半的洋酒,眼神茫然中带着点不可思议。
……我昨晚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满桂唱的词来源于《华容道》,明儿更下一章[竖耳兔头]
第9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地府不收,永无来世
徐微与的酒量不算太好,只堪堪够应付年节时伙计们的敬酒。但也只够用一波。练武的人嗜酒,喝酒跟喝水一样,一海碗一海碗地往喉咙里倒,徐微与稍不留神就能被他们灌醉。
好在他酒品不错,即使喝醉了也只会坐在原处,别人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跟个漂漂亮亮的白瓷偶似的。
……当然,这些都是李忌和他说的。
李忌极少带他出去应酬。
一方面徐微与自己不喜欢,另一方面在于有些人不正经,看男妻新奇就往歪门邪道上动脑筋。李忌脾气不好,世道又乱,真闹起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收场。于是徐微与一年到头只有跟自家伙计吃饭时才有醉酒的机会,外人从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自然也不存在机会和他形容。
……
我确实每次喝醉起来都不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事,但是……我居然会自己乱穿衣服?
……
李忌为什么不告诉我?!
而且——旗袍是放在床下柜子里的,也就是说他要想去拿,就得迷迷蒙蒙地跪在床边探身进去翻找。李忌什么秉性自不必多说,八成是站在后面看,说不定还会上手吃吃豆腐帮帮倒忙。光是想到那场景徐微与就难堪地蜷缩起了脚趾。
他捂着脸坐在床头,好半晌没有任何动作,露在外面的耳廓红得能滴血。
……
就当不知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现。
他默默脱下衣服,在丢掉而和折好放回去之间犹豫了几息,最终胡乱塞进了衣柜角落,泄愤一般嘭一声关上柜门。
这些衣服都是李忌置办的,但凡丢一件肯定会被压着问……虽然扯坏了也会被压着问。
徐微与感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恨不得挖个洞就地埋了自己。
同一刻,床边小桌上的水银镜仍追着他的背影。镜子中,徐微与光裸的后背上满是青黑的指印……
“太太。”
陈妈将早点放在桌上,笑眯眯地打量徐微与,“您这脸色一看就是休息好了,红扑扑的。”
徐微与拉开凳子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小口气,不知道是该应还是该笑。他拿起勺子正打算吃,见陈妈还站在旁边,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示意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陈妈心领神会,弯腰靠近徐微与,低声说道,“厨房里丢了一笼鸡,两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