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侧后方,一个身穿青黑缎面马甲的青年从车上跳了下来。黄立瑛见有几个伙计走向他,似乎是在询问对方身体好坏,她动了动,知道那就是李忌的男妻了。

听二福说,长得不错,怕是个靠皮肉安身立命的。

黄立瑛正想着,就见那头徐微与低声对自己人吩咐了几句,转身看向她——

好利的一双眼睛。

黄立瑛不自觉绷紧了下颔。她已经四十多了,即便一眼就知道徐微与皮相出众,心里也不能再起一丝波澜。与她而言,徐微与就是个跟她亲儿子抢东西的拦路石,最好是个蠢的。

要是个聪明的……

孙二福掀开车帘,“慢点,千万别摔着少爷。”

两个本家的家丁一个搬李豫年的腋下,一个抱李豫年的腿,将人从车厢中慢慢挪出来。黄立瑛看过去,眼神原本还轻飘飘的,却不想直接扫见了一片血迹。她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儿子如今满脸鲜血,生死不知地歪头倒在伙计手上。

黄立瑛只觉头嗡得一声。

“豫年?”

她扔了手炉,快步跑向儿子,想要碰,但看李豫年满身的血迹,手在空气中虚摸了好几下,迟迟不敢真正落到实处,“豫年,怎么了?怎么撞成这样?”

黄立瑛六神无主,一边问一边抖着手去探李豫年的鼻息。

……还好,还有一点。

黄立瑛捂着胸口往后倒,孙姨婆忙抱住她。

四下里一片死寂,李家下人都回避着黄立瑛质问的目光,不敢答话。黄立瑛默了会,猝然转向徐微与,“是不是你干的?!”

被她指着的青年连神情都没变一下——黄立瑛声音喑哑颤抖,“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陈妈当即变了脸色,他们这些下人当然知道此次前来李家凶险万分,但也没能想到才落地就要被这样污蔑。

徐微与很轻地抿了一下唇,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条红绳,红绳下方正挂着那块白玉麒麟。

“不是的,夫人。”孙二福满脸惶恐,咚一声跪下,“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少爷。”

“豫年一个人能撞成这样?!”黄立瑛怒极反笑,“来人!打!打死这个丧门星!”

正门附近的家丁纷纷拿着棍子堵在门口,本来脚下还有些迟疑,听见黄立瑛声嘶力竭的命令,凶狠朝徐微与等人冲去。

“都给我住手。”

徐微与朝人群后方看去,只见那声呵斥之后,所有的家丁都停在了原地,孙二福等人也讪讪低下了头。人群自然朝两边让开,让出一条路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龙拐,一步一步踱到门前。

“爹——”黄立瑛带着哭腔喊道。

李老爷子瞥了她一眼,“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你平日里在旭昌面前也这样?”

被公公指着鼻子当众指责,黄立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彻底涌了出来。李老爷子却厌烦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徐微与。

……

“你先去给李忌上柱香。上次让豫年去请你,没请动。你架子倒挺大。上完香,到议事厅来。长辈们都在,你把铺子的钥匙交一交,就可以回去了。”

……

“怕是不行。”徐微与平稳回道。

“你们的打算李豫年已经跟我说过了,但我已经怀了李忌的孩子,按法,李忌留下的家产轮不到李家插手。”

李老爷子握着拐杖的手手指倏然攥紧。他眯起眼睛打量徐微与,带着如临大敌的警惕,深处又藏着蛮横的凶狠。

徐微与看的清楚,但他根本不想和李家这些人浪费时间。

李忌的尸身如今正停在这座宅邸的某处,但宅子正门上无白布无纸灯,家丁仆人各个常服便衣,有些甚至穿着颜色鲜艳的新衣,只等过年。李忌的尸体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用来夺取钱财的工具。这些人……

真是该死。

徐微与走到门前拾级而上,“带我去见李忌。”

李老爷子身边做管家模样打扮的中年人征求意见般看李老爷子。

“……”

李老爷子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爸,你看豫年,他……”

黄立瑛的哭喊和李家下人的窃窃私语都被徐微与扔在身后,他跟着老管家,几乎没有脚步声。走过前院时,老管家甚至以为他没跟上来,偷眼回头了一次,正对上徐微与无悲无喜的目光。

长得好看的人在幽暗处难免有些鬼气,老管家本来就做贼心虚,悄悄打了个寒噤。心里不干不净的琢磨徐微与和李忌的床上事,想着想着,眼底升起了几分轻蔑。

“到了。”他说道,伸手推开一扇木门。

“吱呀——”

……

这是一间偏得不能再偏的小房间,才推开门,徐微与就闻到了一股霉味。房间里黑洞洞,仅能借着夕阳看清其中悬挂的四副挽联,两个花圈。黑沉沉的棺材摆在最中间,棺盖靠在左侧。

徐微与转头看向老管家,一张脸因为缺少血色雪白雪白,眼瞳黑得摄人,“为什么不点灯?为什么不开门?”

停灵在某些地方就是让死去的家人最后再看看这人间,关着门,人的魂魄会一直在房间里打圈。而香烛长明灯则是给亡者的祝福贡品,愿其一路坦途。李家连这点表面工作都不愿意做,简直恶心到了极点。

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徐微与顿了顿,径直走入灵堂。

呼——

冷风吹起挽联,眷恋地拂过徐微与的衣角。老管家打了个哆嗦,他搓了搓胳膊,看了眼天,往旁边站了站。

“把昨晚准备的贡品和衣服拿过来,再去找个铜盆。”徐微与低声说道。

身后响起脚步声,应是陈妈或者其他伙计去办了。徐微与应该回头确认一下人数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徐微与从袖子里掏出点火器,一根一根地将胡乱摆在一旁的白蜡烛点亮,点蜡油将其固定在两边的桌子上,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棺材中的人。

——那是李忌啊。

徐微与在进这个院子之前都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悬浮感,就好像李忌还活生生地站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但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徐微与无意间看到了棺材中尸身的面容。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就是李忌。

头一阵一阵眩晕,徐微与强撑着将最后四根蜡烛拿到供桌前。他点燃第一根,斜着让火舌舔过烛身,融下几滴蜡油,然后趁热将白烛摆放在上面。指腹大小的火光一下子就照亮了小半方黑白照片。

徐微与强迫自己的眼睛盯着照片中李忌的衣领,仿佛这样就能回避对方已死的事实似的。

他放好第二根蜡烛。

李忌的半边脸均被照亮。照片中的他大约二十上下,年轻许多,唇边笑意浅浅,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徐微与摆好第三根蜡烛,小指不小心碰到还没冷却的蜡液,被烫得一抖。本能地,徐微与抬眼看向李忌,嘴唇动了动。

灵堂里没有响起任何人的声音。徐微与怔怔与照片相视良久,眼眶因为干涩染上红,他机械地动了一下,手放在桌上。

他居然想跟一张照片说话……也是够没用的。徐微与垂眼看向桌面,眼底似乎涌动着某种痛苦冰冷的感情。他拿起最后一根蜡烛,点燃,立在桌边。

但徐微与忽略了一点,此时他在供桌最右侧——按说不该看到李忌的正脸。满堂的火光颤颤摇晃,将他的影子斜照出好几道。这种地方,即使多了一道也不见得会被人发现。

【作者有话说】

总算写到灵堂了(开番外就为了吃灵堂梗的鸽子咬牙切齿)今天还有

第11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镇魂符

“……站住,谁许你们往家里乱带东西的?”

“这是给我们东家的衣服和纸!”

“你说这是这就是啊,万一是毒药呢?打开!”

陈妈苍白的辩解和李家下人陌生但嚣张的喊话遥遥传过来,徐微与手指紧了紧。当年匪帮拿着他家开出去的迷药杀人劫财被抓时,受害者家眷堵上门来也是这般光景。

但那个时候无论是躲在院中的徐家人还是外面哭嚎不止的男男女女,都是被世道捉弄的可怜人——和李家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可不一样。

徐微与吸了口气,借由此压下心底暴戾的冲动,转身走到灵堂门口。十几个伙计咬牙望向他,大家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旁人的地盘上。如果不是为了让李忌入土为安,他们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此地。

“小杨,你跟我去看看。”徐微与淡淡说道。

一直装死的管家听到这眼皮一掀,滴溜溜地扫过徐微与和对面阴着脸走出来的壮实伙计。

“不用不用,我去看看。”老管家脸上仍在装傻充楞,“您这趟回来家里好多人都不知道,也怪我,没跟下面的丫头小子交代。”

徐微与脚下一顿,转而看着老管家。老管家毕竟是在李家周旋了四十多年人精,马上扯出一个讪笑来应付。灵堂中的影子扭曲摇晃,像无数想要冲破束缚的手臂,但以门槛为界,徐微与脚下的阴影狰狞疯狂,院子中的却轻柔飘忽。

四下安静了几秒,风扫过院墙外掉光了叶子的李子树,出乎管家意料的,徐微与堪称柔顺地点了点头,“麻烦了。”

——还是个能伸能屈的。

老管家笑着点头,拢起衣袖朝外走去,没过多久,外间的吵闹声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陈妈和另三个伙计两两抬着黑漆榆木箱沉默地跟在老管家后头出现在院外。

这个院子,原本是用作做库房的。总共两进两扇大门,从顶上看是个前院窄长的“曰”字。前院封了顶,深三步,两边的空间因为没有开窗常年不见光,又黑又阴。后院三面建了屋子,因为是库房,所以屋子一面靠墙,两侧面相邻相通,门做了连在一起的格子门。

陈妈抬头看去,只见前院后院两扇门正好一大一小将徐微与框在正中,他身后是宽大的黑色棺材,煌煌烛火,脚下是灰白色的长石砖,墙将徐微与与十几个守在两边的伙计都隔开,只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决绝地转身走进灵堂,与棺椁中冰冷的尸身一齐长眠。

……

陈妈心里头的那股子不安到达了极点,她不敢再多想,和三个伙计将两口大箱子轻轻放在地上,徐微与走下来。陈妈没忍住,叫了他一声,“太太……”

老管家似是觉得这称呼胡闹,要笑不笑地看过来。却见徐微与一摇头,示意陈妈不要说了。他抬起眉毛,心里升起了一丝幸灾乐祸。

人有的时候就是贱,明知道真闹起来自己承担不了后果,却偏偏不愿意在事态还能控制时停下,擅长还把别人的忍耐当成自己作恶的筹码。

老管家转过身走出院子,看样子是和李老爷子汇报徐微与这边的反应去了。

他一走,陈妈和伙计们再忍不住纷纷围上来。但临到开口时,众人又沉默了,他们茫然地对视,喉咙干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说什么?

他们不是徐微与,没有平叔死里逃生的报信,连李忌怎么死的怎么出现在这里的都不知道。和李忌一起出去的弟兄呢?他们的尸身又在哪里?李家到底在这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腔怒火空点在胸腔里,想要发泄,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就这么过了片刻,刚才被徐微与叫到的小杨低声问道,“太太,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李忌的表弟,也就是和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个李豫年说,李忌在路上遭了匪。土匪抢走了货,将李忌并其他人扔在路上。尸体被人发现运进城时,有个本家出去的掌柜撞见了,就认了回来。”

“不可能!”小杨失声,“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

“对啊,从临安出去一路上光是和咱家有联系的铺子就有七十多个。”

“……东家肯定是被人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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