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让杨朵也给你一个,他们请大师开了光,说是可以驱邪避灾,百鬼不侵——”

“我就不用了。”徐微与淡声说道。

杨长明下意识反驳,“怎么不用,那个李忌可是冲着你来的。”

徐微与脚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杨长明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见状心里莫名咯噔一声,赶紧转移话题,“我是说,毕竟死里逃生嘛,戴个东西防着点。”

徐微与没作声,杨长明观察他的神情。

他们走的这条人行道,左侧是店铺,右侧是杂乱的小摊小贩,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徐微与走在他们当中,却总有种融不进去的疏离感。仿佛有什么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到的黑影正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不许他逃脱一样。

“……徐微与?”

徐微与轻轻吸了一口气,侧头,目光平静。杨长明被他看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嘴唇嗫嚅了几下。

徐微与露出一丝浅笑,“也是,死里逃生。”

“哎!”

一声招呼从两人前方不远处传来。

徐微与听出是杨朵,往上看去,果然看见几米开外的餐厅二楼窗户口伸着一颗脑袋。已经恢复正常了的姑娘趴在窗台上,咧着嘴冲他俩招手,“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赶紧上来啊。”

郭大河选的餐厅是一家在本地开了十来年的海鲜店。现在才下午六点,还是不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一楼只坐了三桌客人,生猛的活鱼活蟹就这么养在泡沫箱子里,挨墙摆了一排。

听见门口的动静,在后厨忙活的老板跑出来看了他们一眼。见来的是杨长明,叼着烟抬手往楼上昂了下,“上面。”

“知道,上菜吧。”杨长明说道。

“你和这儿的老板很熟?”徐微与上楼时随口问了句。

杨长明笑,“这一片哪有我们不认识的人啊。”

杨朵弯腰挂在楼梯口的栏杆上,见到徐微与,不由分说冲过来给了他一个死沉死沉的拥抱。杨长明都被撞得往旁边踉跄了一步。

——然后,她半晌没说话,徐微与抬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

“好久不见。”

杨朵鼻头骤然一酸。

她这些天一直嘻嘻哈哈的,连郭大河都以为她没把村子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但事实上,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而已。一旦想了,那些怪异的、扭曲的人形,在人皮下拱动的怪物和无法控制身体的记忆就会激起她本能中最原始的恐惧。

杨朵忍着眼泪,抓住徐微与的衣服。

“谢谢。没你我们都出不来。”

……

徐微与笑着叹了口气,“没我你们也不用进去。”

“嗨。”杨朵松开他,往里面指了指,“那张桌子,您先过去坐着,我和杨二下去端菜。”

说完一揽杨长明的脖子,把他往楼梯上按,“跟我下去。”

徐微与没跟他们两个客气,径直朝窗口的饭桌走去。

开了十多年的老店不讲究装修,桌子全是摇摇晃晃的老木桌,周围摆了一圈大红色的塑料凳子。郭大河拿过一个放在身边,示意徐微与坐这儿。

“身体怎么样了?”郭大河拿热水烫碗筷。

徐微与从他手上接过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还行,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

郭大河看他,抬头纹堆在一起,“你没受伤?你当时眼耳口鼻全都是血,手上身上,到处是裂开的口子。”

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笔画,“带走你的那群人给你输了一车血。我的老天,那血袋跟冰袋似的,一箱一箱往里拿,一盘一盘往外送,我们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杨朵差点哭昏过去。”

徐微与怔愣。他说的这些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颜祈也没跟他提过。

郭大河倒水,眉头拧得死紧,“还有你那男朋友,那个李忌,到底怎么回事?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咱们几个是不是进鬼村了?”

……

徐微与握着杯子,粗陶茶杯滚烫,熨得他手心一片灼红。他和郭大河对视,片刻后无意识挪开目光看向窗外,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霓虹彩灯亮成一片,缩小映在徐微与眼中,混成一张染血带笑的脸。

“我也不知道。”徐微与轻声说道,“它太像李忌了……像的我以为他就是李忌。”

这句话细究之下什么都没回答,但好像又回答了一切。郭大河是个粗人,脑子吃不透这么复杂的情绪,拧眉张了张嘴。

“……算了,反正都出来了。”

郭大河嘟囔了一声,转身从拐杖边拿起一个资料袋递给徐微与,“这是陈南银行卡的流水,其中二十万那笔,就是他收钱运走李忌的路费。我查了,钱是从一个赌场里打出来的,当天的监控记录在u盘里,你回去慢慢看吧。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

徐微与接过文件袋,扫了眼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支票本,将最上面已经填好盖章的两张撕下来递给郭大河。

“呦,老板结账啦。”

杨朵端着盘子从楼梯口走过来,笑嘻嘻地放下,伸头看了眼支票上的金额,“还是您大方,在您这儿做一单抵我其他地方做十单的。”

“就是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说着,她拉过旁边的塑料凳坐下,满脸诚恳,“要不徐老板你再谈一个吧,我还想赚你的钱。”

郭大河横眉:“死丫头说的什么屁话。”

徐微与微微失笑,从地上的纸箱子里抽出一支啤酒放在杨朵面前。

杨长明摆下最后两道菜,把托盘放到身后的桌子上坐下,“我看赌场监控,在对应时间进包厢的好像是李忌公司的一个员工。这事儿估计和他们李家的内斗有关,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五年、自然灾害、跨国买凶杀人。

即使最后能固定证据,找到幕后凶手,对方可以辩护的空间也很大。运作得当,别说死刑,很可能连牢房都不用进。

杨朵噹一声在桌边敲掉啤酒瓶瓶盖,抬眼偷觑徐微与。

徐微与垂眼,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但这笑意不是针对幕后之人的。

“没事。我大概知道是谁,那个人这几年过得一般,早就没能力对我怎么样了。”

……

杨长明点头,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杨朵咬着啤酒瓶瓶口,看看徐微与又看看杨长明。她曲肘一捅徐微与,指杨长明让他看,“不是,徐老板,你看他。他听见你不用保镖要哭了。”

杨长明耳根一红,神情间有点恼羞成怒,抿唇瞪向杨朵,但杨朵和徐微与坐在一起,他往那边看,冷不防和支着头的徐微与撞上了目光。

——杨长明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忍气吞声低头夹菜。

杨朵放肆大笑。

徐微与伸手,又拿了一瓶啤酒。郭大河看出他要喝,拦了下,“你现在能喝酒了。”

“喝一点没事。”徐微与撬开瓶盖。

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几人谈了谈离开雨林以后的事,杨朵放松地拿筷子敲碗沿,“徐老板。”

“嗯?”徐微与拆蟹钳。

杨朵:“你身边反正没人,把我们家杨二带着呗。”

话音落下,桌上热闹的氛围一清。

混底层赚灰钱的人能有几个道德,杨朵卖起弟弟来毫不手软。

她盯着徐微与冷白的侧脸笑,“我不行,我不是男的,但杨二真行。他身材、长相——您不亏知道吧。”

杨长明放下筷子,神情看不出喜怒,只略有点头疼。

徐微与有些醉了,眼皮透出一层薄粉,缓了会,居然似笑非笑地往杨长明身上看了眼。

杨长明心跳一停。

杨朵拿手背蹭徐微与,笑嘻嘻地,“我们家情况您也看到了,郭爷再过四年就六十了,我肯定得接他的班。但杨二他年轻,总干这条路哪有活头啊。您考虑考虑,带他去你那边见见世面。”

话里半是调侃半是托人情,混着酒气烟火气,一时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徐微与喝了口啤酒,“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男的。”

杨朵吐鱼刺,嗯了声,哼笑,“我们都没当真。”

——怎么可能当真呢?他看李忌的眼神那么深,根本不作了伪,谁都明白。

徐微与:“可我我确实不喜欢男的。要是没有李忌,我的女朋友应该是个墨西哥姑娘。”

——杨朵诧异挑眉,“您说真的啊。”

徐微与像是也觉得有些好笑似的,淡笑不语,眼底藏了点感慨。现在回想七年前,真跟做梦一样。

杨朵立刻作势掀衣服,“来来来来——”

“哎……”徐微与本能往后。

郭大河抓起一只螃蟹扔到杨朵身上,笑骂,“死丫头!上头啦你!”

杨朵趴在桌上笑。

笑够了,她又借着酒劲拉徐微与袖子,“那你和李忌在一起个什么劲啊。别诓我,你——找了他五年。你对他,有喜欢。”

她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此时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璀璨霓虹彩灯于街道间的车灯交相辉映。嘈杂的人声隔着一层玻璃,听不清,掩不掉。

徐微与静静思索了一会,“我讲个故事。”

杨朵捧场,拉着杨长明一起拍手。

徐微与好笑,垂眼,可有可无地观察桌上的花纹。

“有一天,我自己不注意摔进了一个深坑。一个人路过,看我在下面出不来,决定帮帮我。他帮我的方式不是直接拉我出来,而是每天给我带一桶土,我可以把这些土堆在脚下踩实,渐渐的,我会离洞口越来越近。”

“但是同时,他会给我提供一种我根本无法接受的食物。”

啤酒不醉人,杨朵和杨长明的眼底皆是一片清明。

徐微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耳后,似乎和心跳同频。

“我不能要求换食物,也没法立刻离开那个深坑,不吃我会饿死。于是慢慢的,我就吃下去了。我会对那个救我的人产生厌恶,但这种厌恶不足以抵消我对他的感激。我也会怨恨他救我的方式,但是相处久了,怨恨里混了欣赏、同情,也许还有一点习惯,我就分不清我产生的到底是怨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了。”

杨长明沉默不语,杨朵用餐巾纸擦桌角的油。

“……听不懂。”

少顷,杨朵带着三分醉意轻佻地说道,“您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感觉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

“我倒也想简单一点。”徐微与叹息,他没醉,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居然就将多年来从未跟别人剖白的心思随口说了出来。让捏住餐盘,无意识地转了转,待舌根处的那股心理性苦味彻底显出来以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桌对面,“杨长明,回头你把你的身份资料发一份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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