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只雀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徐微与跟电话里的局长说道,“您放心,这就是件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好,好,再见。”
他一边寒暄,一边拿下覆面,迟疑一瞬,拧干水重新戴在了面前人脸上。
“待会给你重买一个。这里人多,你先戴上。”徐微与说道。
李忌一点没反抗,嘴角从始至终都没落下。侵略性极强的目光像是刀一样搁在徐微与的脸上,仿佛想将他拆皮包骨吞入口中一般,但等到徐微与拧眉抬眼的时候,他又无辜了起来,装的比谁都乖。
徐微与深深看他一眼,回头将手机递还给警卫。
“帮他解开吧。”
警卫连声应是,马上热情地拿出钥匙。
身后闹哄哄一片,徐微与挤开人群独自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不大,应该是机场通修的,卫生情况难得良好。但外面暴雨倾盆,潮湿的水汽自顶部的排窗溢进来,多少带起了一点难闻的腥味。
徐微与打开水龙头,将几块纱布扔进垃圾桶,轻轻松了口气。镜子中的他格外倦怠,大概是这些天都没有睡好的缘故,本就较常人深邃的眉眼更往下凹陷了几分,眼下薄薄一层乌青,看着居然有几分病气。
还好没事。
他想道。
回去,把证据交上去。这几年李老爷子身体不行,李家内部向着李旭昌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基本没人会影响警方办案。
趁着今年把他送进去,判刑,给李忌办葬礼,然后……
徐微与像精密仪器一般的思路在这里卡了下。
他双手撑在白瓷的洗手台上无意识攥紧,薄薄一层皮肉贴在修长的骨节上,因为紧绷显得毫无血色。
徐微与半垂着眼皮,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仅仅在发呆,又像是陷入了一种逃避般的自我保护状态中。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动了动。
——然后,李忌这个人就会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徐微与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年长的院长对一个一直在寻找自己亲生父母扬言要报复的老师说过,寻找本来就是一种挽留,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他们,根本就不会为他们费时费力。
所以这五年,他不过是在挽留李忌而已。
水池底下的垃圾桶套着黑色的塑料袋,空空荡荡只躺着他才扔进去的两块白纱布,看样子是店员零点才换上的。
徐微与掬起一捧水,扑到脸上,清凉的冷水立刻驱走了一部分烟味腥味。
……这里又不是女厕所,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腥味?徐微与将脸埋进手里——然后,那股腥味更重了。
……?
徐微与抬起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腥味的来源是他自己的手指……因为他刚才给邱为谦清理过伤口。
徐微与扫了眼手指,正准备搓洗,眸光却不由自主地凝了下。他的手指连同指甲缝里根本没有血迹。
刚才在外面,他和那个警察局局长聊了半个多小时,又和警卫前前后后耽搁了十多分钟,血迹早就干透了,按说不会一冲就没。
这只是一点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疑点,徐微与浑浑噩噩到几乎已经无法运转的大脑也没有将其记下来。
一切本来应该被忽略过去,像一片被海浪冲平的沙滩,或者阳光下被晒干的水迹。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主导着事件的走向,不许一切就这样结束一般——
徐微与抽了两张纸,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扔纸团时,垂眼扫向垃圾桶。
他眼皮很轻地跳了下,不知何时产生,时不时就要出来戳人一下,但一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违和感缓缓地、缓缓地落到了实处。
徐微与盯着垃圾桶里的两块洁白的纱布发呆。
……怎么会这样?
这是他用来给邱少谦堵伤口的,本来全是血,甚至还沾了点肉……为什么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
徐微与单手扶在白瓷洗手台边,一动不动。空气中的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淡,透出一股浅淡的……鲜香。
徐微与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冥冥之中,那根早就埋下的蛛丝被一只手轻轻拨了出来。
地洞。
保温饭盒。
软滑鲜香的“汤汁”。
还有颜祈说的,“医生”是和调查局签订协议的人类。医生是人类,医生不能杀人。
……
锐鸣。
警报一般的生理性耳鸣再次侵袭而至,徐微与眼前一阵眩晕,他弓起身,脸色惨白,空荡荡的胃一阵抽搐。
他无法抗拒大脑在极端惊惧的情况下自顾自思考,而后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完整的猜测。
不会的,不可能。
……不该是这样。
感官对时间失去认知,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门上方的毛玻璃暗了暗,随即响起几声敲门声。徐微与瑟瑟发抖的神经迟钝地探查了一下,还没有做出反应,门外人就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李忌一步走进卫生间,正对上徐微与脆弱复杂的视线,一怔。
“你怎么了这么久不出来?哪里不舒服。”
根据答案找线索,一切顷刻简单了起来。
徐微与喉咙干涩,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李忌还以为他胃疼,大步走上来扶住他。手指与徐微与身体触碰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徐微与的颤抖。
“你到底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
徐微与的理智已经不足以支配身体了,他完全凭本能控住住表情,站直身,背脊单薄笔直,“出去说。”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应对方式。
李忌的脸大半藏在他亲手戴上的口罩底下,神情不辨。但听到他的话,他扶住了徐微与的手臂,脚尖朝向门口。
空气中的腥味单薄。
徐微与机械抬步。从水池到门口,不过短短三步,却仿佛比他走过的任何路都更长。
怎么办?
要怎么办?
他身边的这个人真的是李忌吗?
他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会替代调查局的“医生”,真正的“医生”是死是活?他想干什么?是杀人还是扩大巢穴?
还是说,颜祈口中的“异种”和“非人生物”的血肉都比较特殊?
徐微与什么都回答不了。
他走到门口,伸手按住门栓——外面的灯光近在眼前,可就在这一刻,身边人淡淡开了口。
“你发现了。”
那声音里不带丝毫笑意,如同高挂在空中,重重落下的闸刀,冰冷、锋利,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
连人类都能察觉到空气中怪异的腥气,他怎么会察觉不到?结合徐微与难掩恐惧的样子,稍一思考就能猜到真相。
李忌漫不经心地拽下口罩,露出完好无损的面容。非人的身体就这点好,只要有足够的血食,他就几近不死。
徐微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怔怔站了几秒才转过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
面前的这个东西是他相处了两年,找了五年的人。他曾经一直觉得,无论往后的人生里会不会再有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都不可能像李忌一样,给他留下这么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无声地做好了一切道别的准备,临到头,这个东西却重新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惊惧和混乱占据心神,徐微与发不出声音,只想逃离。
李忌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但听起来并不真正遗憾。
“你要通知调查局把我抓起来吗?”他轻轻问道。
空气静到不许人动作,徐微与按在口袋里的手指紧了紧,从刚才开始他就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机,但一直没有按下那个键。
李忌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侧,“徐微与,你要杀了我吗?”
徐微与依旧不出声。
……
李忌笑了,这一次不是装模作样的表情,也不带嘲讽怨恨。他极缓极缓地偏转目光,阴森可怖的像某种怪物一样贴上徐微与的侧脸。
“说话。”
你要怎么样?是像之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投入别人那里还是留在我身边?你从来不给我一个准确的回答,现在仍然不吗?
徐微与突地汇聚起了一丝力气,抓住他的手,用力掰。但那双手臂就像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李忌也不出声,就这么和他耗着,明明应该针锋相对的对峙气氛却像是被冻到凝结的冰。
徐微与的腿像是被灌了铅,做不出任何挣扎反应。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到最后,只是虚虚地搭在上面,身体很轻地起伏喘息。
“……你觉得你还能跑得掉?”李忌嗤笑,声音中带着股恼羞成怒的意味。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暴露,在他的计划中,这份大礼应该在他的葬礼上送出来才对。哪怕不在葬礼,也应该在葬礼之前。
他必须看看徐微与当时的表情。
“放开。”徐微与哑声说道。
身后人一动不动。
“我说放开!你听不懂人话吗?”徐微与吼道。
他极少露出这种不管不顾冷静全失的样子,李忌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顶,刚才才回来的理智哗然碎裂,猛地将徐微与掀过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放开?我出来就是找你算账的。逃走的时候高兴死了吧,以为能彻底摆脱我了是吗?还假惺惺地要给我办葬礼,徐微与,你看着我遗像的时候不会觉得难堪吗?李旭昌不是因为你才有了杀我的机会的吗?”
最亲密的人才知道往哪捅刀最疼。
徐微与仰头看着他,违背身体本能地毫不挣扎。
再次看到这张脸,他灵魂中某块遍体鳞伤的部分小心翼翼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欢呼,凑上去亲昵。
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