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萨
一枚指环被穿入细绳中,戴在婴儿的脖子上。
血亲的分离。
从铁床上掰下的铁片漆黑。
切割开的喉管雪白。
第22章
从健身馆走出来,不出意外已是深夜。
时间太晚,况且明早还有课,程危泠一开始也没打算回家找伏钟当面说那只雪海燕的事,想着打个电话过去让他注意着点这事儿即可。而等他拿着手机拨通伏钟的号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电话接通。
“不会是已经睡了吧……”
程危泠看着落在发在手机屏幕上细细的雨丝,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停下了朝宿舍方向走去的步伐,转而将卫衣帽子拉起来盖到头上,顶着绵绵细雨向反方向行去。
程危泠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非得选择赶回家去不可,但心底有个笃定的声音告诉他就应该这么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第六感向来准得可怕,从在考试试卷上猜题必中,到总能阴差阳错避过一些倒霉的事。程危泠早已学会不去过多纠结一些没有确切答案的事,遵循本能而为不失为一种最简单的生活方式。
公寓距离学校并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程危泠顶着一副被雨水淋湿的狼狈模样,走进电梯之前被楼下的保安盯着看了好几眼。
将湿漉漉的手指在衣摆上蹭干水分,程危泠按下电梯按钮,等待电梯门关上。
他要去的是32层,并不是眨眼就可以到达的楼层。在等待的过程中,那种久违地被人窥视着的感觉又开始出现。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唐人街的老楼里捡到镜子期间。
站在电梯门边的程危泠转过头,扫视了一下身后的空间。
电梯里仅有他一人。
“叮——”
提示音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32层已经到了。
程危泠不再多想,快步出了电梯。
进门换好鞋,踏出玄关,程危泠一眼就看到侧卧在沙发上陷入沉睡的伏钟。
三人沙发的长度对于揽着一个大抱枕睡着的伏钟来说有些勉强,他微弓着身躯,一条长腿已经垂落到沙发外侧。柔软的毛毯蒙住了他大半张脸,而整个腰背则完全露在毯外。
程危泠放轻脚步,走过去想要将卷成一团的毛毯拉开给伏钟盖好,一凑近才看到对方紧闭的双眼下是不断疯狂痉挛的眼球,额上渗出的冷汗顺着耳际流下,将围在颈间的毛毯尽数浸湿。
抽了几张茶几上的面巾纸,程危泠弯下腰,将伏钟汗湿的额发拨到后面,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干伏钟额际的汗珠。
将湿透的纸巾揉成一团掷进一边的垃圾桶,程危泠探出手,想要用手背试一下伏钟额上的温度。
沉睡着的伏钟似是感应到有人贴近,头一偏,在避开的时候恰好碰到程危泠伸出的手——就这样,程危泠还没来得及反应,指骨的关节便撞上伏钟闭上的眼睛。
那一瞬间,程危泠清晰地听见伏钟硬生生掐死在喉间的痛呼。他本以为这一撞伏钟肯定清醒,却只见伏钟卷着毛毯再次将整个脸深深埋进去,有些不稳的呼吸没等多久重新变得平缓悠长。
十分不放心的程危泠想要再次将人从毛毯里挖出来,试了几次均告失败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伏钟是嫌满身雨水的他手太凉。这人睡着的时候简直不像平时,孩子气得可怕。
程危泠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去卧室将淋湿的衣服换了下来,又用热水把手冲暖,这才翻出耳温枪,走回沙发边。
这次伏钟比方才好哄了很多,程危泠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从毛毯里翻出来,用耳温枪测了体温。
印象中伏钟好像从来没有生病的时候,程危泠盯着伏钟因为发烧而有些泛红的脸颊,还没来得及发愁,又想起他刚才被撞到的眼睛。
程危泠先是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确认伏钟的眼睛没有任何红肿的迹象,方才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眼皮。
柔软皮肤下的眼球停止了激烈的转动,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戳在程危泠干燥的指腹上,带起一丝并不明显的微痒。
就这么在沙发上睡着总不是个事,程危泠看着伏钟怎么折腾都依旧睡得很沉的样子,放弃了叫醒他,索性就着毛毯将人一裹,拦腰抱起来朝卧室走去。
尽管程危泠的身高在生长期猛窜了一大截,但伏钟的身量仍比他高出一截。不过得益于程危泠沉迷健身房,日常健身拉个100kg稀疏平常,抱起伏钟来倒觉得比负重训练轻松多了。
此时,离开客厅的程危泠并没有发现,在落地灯没有照亮的黑暗里,沉睡的小鸟睁开了眼睛,无声地扑动着翅膀,飞到程危泠刚放下背包的玄关柜台上。
小巧的鸟喙灵活地拨开背包拉链,从内侧夹袋里衔出那张写着费里奥教授名字和地址的名片来。
伏钟身上的睡衣被汗浸湿,继续这样睡着的话多半会烧得更厉害,程危泠认命地从衣柜里翻了一套干净睡衣出来,给伏钟换上。
一枚一枚解开纽扣,拉开睡衣衣襟的时候,程危泠盯着眼前的肌理线条优美的胸腹没由来地耳朵发红。
——靠,怎么练的……还挺好看……
反思着自己健身计划的程危泠在给伏钟换上另一套睡衣前,干脆伸出手摸了摸,颇为羡慕地感叹。
好在这次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昏睡着的伏钟直到换好衣服、额间贴上退烧贴被重新塞进被子里,也没有醒过来。
将伏钟打理妥当之后,程危泠这才想起自己赶回家来的初衷,是准备和伏钟说那只雪海燕的身上的怪异之处。但现在遇上伏钟发烧,一切都只好等明天再说。
去浴室冲了个淋浴,程危泠担心伏钟半夜还会起热,于是抱着自己的那床被子,占据了伏钟卧室双人床的另一半。
第23章
晚钟敲响第十下。
遥远的钟声穿过夜色,渐逝的尾音消弭于茫茫雨幕。
佩拉费里奥推动面包店的玻璃门,撑开柄骨细长的黑色雨伞,拎着一个甜点盒,步入绵延不断的细雨中。
渗透着水汽的空气里飘散着缕缕细微的香气,夏日将尽,椴树的花快要谢去。金黄的花蕊,在成熟到极致之后,便迎来馥郁的腐败。
她的家庭医生不止一次告诫过,在她这个年纪,为了身体的健康,要严格限制糖分的摄入。但佩拉习惯了这家面包店这股陈旧的甜味。她不爱任何甜食,除了这一种。
每当绵密的奶油混合着糖晶融化在嘴里,她总能想起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有着红褐色长卷发的年轻恋人环住她的脖子,毫不拘束凑上来的湿润嘴唇带着令人眷恋的甜蜜。
那些美好的日子里,每一天似乎都是阳光明媚。
佩拉看向前方沉没在夜幕中的空荡街道,独自向前走,将那些逝去的美好抛在身后。
后来她吃了很多甜食,却再也感受不到唇齿间那令人心动的甜意。
走过无数次的十字路口,生长着蓝紫色矢车菊的花坛中央矗立着古老的铜像。
被不朽的盔甲覆盖的战马高高扬起前蹄,被定格的城市守护者举起长枪和旗帜,日复一日地保持着最后迎向死亡的无畏身姿。
借着微弱的路灯光,隔着坠落的雨水,佩拉的视野被黑色的伞沿水平切割成两部分。
往上,是绝对纯粹的、光线无法渗透的黑色;往下,是朦胧雨雾中的随风摇摆的矢车菊,融化后水彩一般的氤氲蓝紫色旁,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
从橙黄灯泡里发出的灯光,落在她落日余晖色泽一般的长卷发上,远远看去,四散滚落的雨珠如同粼粼闪光的细碎珍珠。让人想起千万年前爱神从海上的贝壳中诞生时,那些坠入海水的绝美珍宝。
佩拉听见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唤起。
与家族决裂、恋人辞世之后,没有人再叫她“佩拉”。人们总是以很尊敬的语气称呼她为“费里奥博士”或是“费里奥教授”。
“佩拉。”
年轻女人启唇,呼唤着她的名字。玫瑰一般娇嫩的柔软嘴唇吐出她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
那只朝她伸出来的手,沾上雨水,白皙而碎光闪闪。
佩拉费里奥没有丝毫犹豫地往前走去。
哪怕她已经看清那如同大理石一般优美却无生机的手指上,没有和她左手无名指上相同的指环,有的仅仅是一道黯淡破碎的戒痕。
如最精密的机械一样从未停止过工作的大脑,此刻终止所有的思考,就此沉没入淡红色的腥甜海水中。
指尖相触的刹那,佩拉的眼前所有色块与光影混乱颠倒。
经过漫长的组合与重构后,她发现自己已不再置身于雨夜中的空旷街道。
远离潮湿与黑暗,身处绝对的光明中,她看到久远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十六岁时候的叛逆,从贵族女校逃课,在翻墙出来的时候,于结着青涩果实的苹果树下,撞到了一个眼睛圆圆、笑起来很开朗的年轻女孩。
十九岁时候的热血,战火燃到故土,退学上了战场,临行前恋人在她无名指戴上指环,承诺待她平安归来后,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二十一岁时候的生离,无尽的思念,仅靠薄薄的信纸承载。一腔情意,无从述说。
二十九岁时候的死别,所有的发生过的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都成空,一切就此终止。
后来的漫长岁月,她统统再没有概念。
曾经鲜活跃动的心,已经永久冻结在二十九岁的夏天。
她独自在人间苟活了许多年,却仿佛在很早之前便已死去。
早上7点钟,没有闹钟提醒,伏钟准时睁开眼睛,感到十分疲劳,退烧后的乏力感即便是拥有充足的睡眠也无法摆脱。
咫尺之间的距离里有不属于他的浅浅呼吸声,伏钟偏过头,看到床的另一侧已被占据。
这一眼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被窝挤进了另一个人。
程危泠睡相一如既往的差,此时正把他当成一个人型抱枕,将自己的被子踢开,非要挤过来手脚并用像个八爪鱼似的缠着他。
伏钟将压在胸口的手臂、搭在腰间的腿一一搬开,从那个发烫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恢复自由后起身坐在床沿,扶着额头醒神。
没了另一人的体温温暖,清晨的寒意重新笼罩了他。
昨天晚上程危泠照顾他的记忆很是模糊,但他却记得陷入昏睡前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一切。
这般荒诞却真实的画面,伏钟不觉得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当然也不像传递某种特定信息的托梦,更像是一种某人记忆中过往片段不受控制的溢散。
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有高共感能力的人身上,在遇到有着强烈执念的孤魂野鬼时,便会被动窥见他们念念不忘的生前旧事。
公寓里除了他和程危泠,没有其他人,也更不可能有其他来路不明的阴魂敢近他的身。
伏钟托着额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种笃定都排除了一种可能——这里唯一的不速之客,是那只他意外捡到的小雪海燕。
第24章
“我一度以为,经过漫长的斗争而获得平等和自由的人们,不会屈服于木又力与宗派。后来才知道,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更加能容忍,而善良和妥协也成为一种沉默的帮凶。”
餐桌上平静的早餐时间里,伏钟听完程危泠的描述,也将自己在昨晚看到的一一道出。
不同于程危泠出生即是和平年代,伏钟是亲身经历过先前那个悲哀而荒谬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