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萨
觉察到程危泠探究的视线,陈星轻揽着女孩的手臂将她往前引了一步,开口介绍:“这是我师叔,陈松夜。”
“冒然唤魂容易像上次那样出事,但亡者口不能言,只有灵媒能够以最安全的方式和它们对话。”一旁的陈辞也补充道,“师叔天生对于灵体有很高的共感,让她来试试比较妥当。”
“你好,叫我松夜便好。”女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朝程危泠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程危泠。”程危泠和陈松夜握了下手,只觉得所触及到手极为冰冷,若不是有着皮肤的柔软触感,简直就像是握着一块冰,他下意识地回想陈辞刚刚说过的话来。
——亡者口不能言?可是他明明听到过那死去的女人亲口说话……
全放下的厚重窗帘隔绝了所有外来的光线,昏暗的空间里仅亮起一只白烛,细长的烛火映在被立在桌上的镜中,反射出摇摇晃晃的光焰来。
白烛后面竖着一面竹架,竹架上蒙着一张蝉翼宣纸,纸张很薄,几乎能够透光。
陈松夜坐在镜子正对面,而程危泠三人则站在陈松夜身后稍远处的房间角落里。
陈松夜的面前摆着一个盛水的瓷碗,只见她将一枚铜钱放入水中,本来映着烛火的镜面顿时变得漆黑一片。陈松夜伸出手,双手捧住瓷碗,低声念叨着一段听不清的话,随即,黑漆漆的镜子开始影影绰绰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来。
不久前方才和镜子的女人打过照面,但这也是程危泠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容。
女人生着一副清秀的面容,却面带与她气质并不相容的艳丽妆容。
失却血色的脸庞白如皓月,挺翘的小巧鼻尖下是一张抹着绯红唇彩的唇。细而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
她的眼中既无眼瞳,也无眼白,只有盈满眼眶、反射不出任何光来的沉沉黑色。
陈松夜先是问了女人的姓名和年龄一类的基本信息来确认对方的身份,伴随着她的话音,白烛后的宣纸开始现出灼痕,死者的回答就这样凭空呈现在纸上。
一开始的问答都进展顺利,待问及女人凶手相关的问题时,纸上的回答便断掉了。
感受到对方的不愿配合,陈松夜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镜中的女人仍然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是将脸凑得更近了一些,乌黑的眼眶瞪得更大,像是在搜寻房间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陈星掐了个手诀,微踏出一步站到了程危泠身前,小声对程危泠和陈辞两人说道,“你们发现没有,她在找人。”
“……不会在找我吧?”站在暗处的程危泠看着女人几乎将脸贴上镜面,整个情形诡异到不行,幸好陈松夜看不见,不然近距离这样凑着看真是瘆人极了。
“别出去,等她把问题都说清楚了来。”陈辞压低声音,“万一她是想拉你垫背……”
正在僵持之时,本来关得好好的窗户突然开了,混着暴雨的狂风一下子将垂落的窗帘吹得飞扬起来。窗外蓦然闪过一道闪电,惨白的亮光转瞬即逝,就在这短短一瞬间,程危泠清清楚楚地看到远处花园水潭边站着一个人。
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程危泠已经疾步上前飞快地将窗关上,重新拉上窗帘。
这一下镜中的女人显然看到程危泠,漆黑的眼眶直直对向程危泠所在的方向——这次,亡魂的话没有呈现在纸上,房间内所有的人都听见女人的声音。
“他来了。”
——“啪!”
立在桌上的镜子直直扣下,陈松夜跟前的瓷碗顿时碎裂开来,盛在碗中的清水不知什么时候变为了血红色,大片猩红的痕迹染上她的衣襟,下一刻整个人便往桌上倒伏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陈辞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拉住陈松夜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
“你看好她,我和陈星去处理找上门来的东西。”
陈辞将失去意识的陈松夜塞给程危泠,随即便闪身出了房间,慢一步的陈星往程危泠手里塞了一张符纸,叮嘱了一句话也紧跟着陈辞离开。
“拿着这张符鬼就看不见你,别乱跑,等我们回来。”
第11章
桌上的烛燃了半截,所幸微弱的火光还足以照亮这方寸之地。
别看陈松夜瘦瘦小小的,失去意识之后也不算轻。程危泠将椅子搬到墙角,使角落的空间形成一个狭小的区域,然后将陈松夜抱到角落放好,又把方才陈星给他的符纸塞到陈松夜手中。
把昏迷过去的陈松夜安置妥当后,程危泠将目光投向桌上倒扣着的镜子。
——很显然,刚才从窗外看到的不速之客的目标正是这面镜子。自从唐人街返家的公交车上收到信息开始,到莫名看见的凶案直播,再到现如今对方已经找上门来,如此步步紧逼让程危泠弃了想要尽快摆脱此事的想法。比起对于对于未知的恐惧,一股怒意反而涌上心间:杀人凶手凭什么这样咄咄逼人,难道就死者生前不得逃脱暴行,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程危泠拿起桌上的镜子,正要推门而去,却在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碎响。他狐疑地回过身,看见本来倚靠在墙角人事不醒的陈松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一边拼命地往角落蜷缩,一边面露惊恐地将手指塞入口中。那响声正是陈松夜咀嚼自己的手指发出的声音。
陈松夜仿佛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在短短瞬间将大半个手掌都塞进了嘴里,整个腮帮被撑到变形,因紧绷而丧失血色的嘴唇随着咀嚼的动作,开始渗出粘稠的鲜血来。
程危泠一眼看到那被红色液体浸湿的符纸掉落在地上,墨迹随着水痕变得模糊不清,再对上陈松夜整个不见眼白的双眼,顿时知道她已被镜中亡灵附身。
除去被附身的神态变化,这过于惊恐的情绪也很快让程危泠察觉到异样,他顺着陈松夜的目光往窗户的方向看去,只见紧紧掩上的厚重窗帘呈现一个巨大的隆起,那突兀的形状,就像是有人站帘布后面一样。
——这他妈是直接正面来了是吧?
没有丝毫犹豫,程危泠快速返身,跑到陈松夜身边,拎起横放在地上的椅子便朝着窗帘隆起的方向砸了过去。
窗玻璃顿时发出一声巨响破裂开来,在一片呼啸的风雨声中显得无比突兀。程危泠本以为这样的异响会让离开的陈辞和陈星闻声返回,静待了十几秒,却发现门外仍然毫无动静。
凄烈的夜风从破开的窗户灌入,桌上的蜡烛被吹灭的前一刻,程危泠看见靠近角落的墙壁上,一个人形的黑影正从墙体中浮现出来。
程危泠暗骂一声,将陈松夜硬生生从地上拉起来跑向门边。因着另一手还拿着镜子腾不开手来,程危泠想也不想一脚踹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拖着陈松夜朝一片漆黑的走廊奔去。
在所有人待在房间中的时候,外面的灯不知被谁全部关掉了。于陌生环境中陷入黑暗,足以让人的不安感瞬时达到顶点,更何况还带着一个状况不明的被附身者。
走廊的地面铺有地毯,柔软厚实的布料吞噬了行走发出的脚步声,程危泠屏息辨听着身后是否有异常的响动,然而除了陈松夜的急促呼吸声之外,均是一片死寂。程危泠将镜子揣进衣兜,拉着陈松夜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谨慎地摸出手机打开了闪光灯。
印象中这条走廊直线距离并不长,拐角处便是通向楼下的阶梯,顺着手机的灯光,程危泠发现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楼梯所在的位置。
下楼梯之前,程危泠下意识地将手机灯光向身后照去,这一看让他顿时头皮一紧——浅绿色的地毯上拖曳出大片浓郁的深红,湿润的痕迹从阴暗处一路延伸,一直到陈松夜脚下。
刚才还好好的陈松夜一身衣服尽数染红,白皙的皮肤上,狰狞的猩红裂痕正在不断加深,温热的血像是止不住一般,顺着她裙摆下的小腿不断滑落。
——看上去,就像死者生前最后时刻经历过的一切正在重演。
这样下去怕是会闹出人命,程危泠想也不想立刻用手机拨起了急救电话,但不巧的是,只有忙音响起来回应他的呼救。
陈松夜的脚下很快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洼,伴随着她逐渐剧烈的呼吸,脖颈间也开始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紫红的淤痕来。程危泠想起他曾看过的那场凶案直播,死者在被分尸前正是被凶手用绳索缢死。若是这样放任下去,陈松夜也很快性命难保。
留给程危泠考虑的时间太短,他想自己实在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无辜的陈松夜被卷入这场祸事丧命,心一横摘下手腕上佩戴的长命锁,反手将细长的银链缠绕在陈松夜手上。
银白的长命锁在接触到陈松夜的刹那发出莹润的白光,几乎是一瞬间,程危泠便看见陈松夜浑身的伤痕开始渐渐消退了下去。
想到后面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的凶鬼,程危泠干脆一把扛起陈松夜,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下楼。
扛着一个人行动并不轻松,好在程危泠一贯有健身的习惯,一路下来也不算太累。
顺着旋转的阶梯跑下来,眼前仍旧是和刚才一模一样没有灯的长廊,记忆中的前厅并没有出现,甚至在一楼同样的位置,还出现了向下而去的阶梯。
程危泠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困在了一个单独的空间里,如此一切都异常便能够解释得通:因台风天而大作的风雨声在他踏出房间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听见,整栋建筑没有一盏灯亮起,本该在楼中的陈辞和陈星也不知所踪。
不确定再沿着楼梯往下跑会去到哪里,程危泠选择往绕过拐角,朝另一侧的走廊跑去。
手机的灯光仅仅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距离,走廊的深处仍隐没在一片混沌之中。陈松夜身上流出的鲜血浸湿了程危泠肩上的衣料,滑腻而温热的液体顺着程危泠的手肘流淌下来,滴滴坠落向不断吸收着血液的地毯。
程危泠没有停下脚步,一路冲到走廊尽头。
和方才离开的房间结构相似,这端的走廊尽处也有着一个房间。惨白的光线落在房门前,映出两个黑色的影子来。
程危泠小心翼翼地放慢步伐靠近,发现这个房间门前立着的是一对陶制的童男童女,孩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伴着浓烈的色彩呈现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无比诡异。
按程危泠一贯的想法,他本来是绝对不会就这样冒然闯入陶俑守候的房间,但身后无尽的黑暗里逐渐变得清晰的诡笑声让他没有机会想到更好的选择,最终只能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第12章
推上门的时候,手掌接触到的彻骨冰凉让程危泠感到一丝不同寻常,这扇门并不是和其他门一样是实木的,从触感来看更像是铁铸而成,手机的灯光扫过,可以看见门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程危泠大致认得出这文字是古时的一种碑体,幼时伏钟在教他识字时曾短暂地教过他一些基础,但很显然,久远的记忆不足以让他看懂门上的字。
也正是因为程危泠没看懂,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推门而入。如果他有时间仔细观察辨认,便能够发现刻字的区域和铁门剩余的部分并不是严丝合缝的一体,更像是将一块残碑直接融入了森冷的金属之中,而那古老的碑体在旧时多用于墓葬之中——刻在其上的铭文则是一篇悼念亡者的祭辞,和门前镇守的陶俑正相呼应。
这个房间比刚才离开的那个更大,也没有窗,其中堆放着诸多用白布盖起来的物品,似乎是当做杂物间在使用。此时程危泠不想再节外生枝,也就没有去查看房中堆放的杂物,反锁上门后,便将陈松夜放了下来,自己也背靠着门席地坐了下来。
一路跑过来时不觉得累,这一停下来几乎觉得快要脱力,程危泠揉了揉泛酸的肩膀,朝陷入沉默的陈松夜说道,“来讲一下吧,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怎么死活不肯放过你?”
垂在门前的铃铛被风雨吹动,发出连绵的轻响声。
拉维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盯着外面发呆,这样的天气想必是没有客人会来用餐,整个餐厅今天只留了他一人看店,也算马马虎虎混了一天工资。正在他盘算着要不干脆早点打烊,在斜飞的急雨中,一位身形消瘦的男人踏上了湿漉漉的台阶。
瓢泼大雨中,那个男人却没有撑伞,孤身站立在阴郁的雨雾中。
在他于门口站定的时候,拉维方才看清来者的容貌——男人是标准的东方面孔,拉维见过的东方人并不算少,显然眼前这位的容貌和气质都是其中极为出类拔萃的那种。
不同于好友程危泠英气俊朗的长相,男人的面容看上去略带几分阴柔,但看上去并不女气,深邃的银灰色眼瞳加上略有些狭长的眼尾,反倒为他增添了些许阴鸷的气息。除却比常人更加精致的眉眼,还有一头罕见的银发束在脑后,几缕松散开来的碎发落在瘦削的脸颊侧边,被雨水打湿,遮去了小半部分棱角分明的下颚角。
男人推开了玻璃门,却没有踏入,拉维正准备说门口铺了地垫,不会被水弄脏地面,对方却先一步开了口。
“快报警,地点是西北方向、距离这里7公里外奥尔嘉林场里,取水的水塘中有一具男尸。”
“啊?”对方一开口就是报警,一下子把拉维搞懵了。
“打电话报警。”对于拉维的反应,男人微蹙眉,又重复了一遍,“再迟程危泠就危险了。”
听到程危泠的名字,拉维一愣,硬生生咽下到了嘴边的一连串问题,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就在拉维飞快地向警察报出地点时,门外男人的身影像是接触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在短暂的忽明忽暗之后,于狂风骤雨中就此消散。
“原来如此……”听完死去的女人所讲的经历,程危泠叹息,“拼了命逃出来想要摆脱长年累月的家暴,却没想到还是落到这个境地。”
将妻子当做私人所有物的丈夫,无法接受伴侣精神上的疏离,更无法忍受肉体上的背叛。一开始就没有平等过的扭曲爱情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生出无法平息的怨怼,最终化为夺命的利刃。
在以最残暴的方式杀死伴侣后,凶手含恨自杀,生前的纠葛延续到死后,可怜的女人被怨念束缚在人世,迟迟不得超生。
哪怕是已经死去,陷入癫狂的凶手仍然不肯放过被害者——生前不肯放过,死后亦如此。
“他死于溺毙,所以能够通过天然形成的水到处行走,比如雨水或者河流。”程危泠把玩着手中的镜子,思索着可行的解决方式,“这种死法的怨鬼,最怕火。”
蜷缩在一边的陈松夜还在神经质地啃咬着手指,不过力度比刚才小了很多,不至于咬破血肉,听见程危泠的话,微微颤抖着的身躯一僵,“只要用火烧,他就会彻底死的对吗?”
程危泠点头:“嗯。除了被火烧死的,哪有阴魂不怕明火。”
“那就烧了吧,把我和他一起。”陈松夜直勾勾地盯着程危泠手中的镜子,“他知道我附在上面,所以一直找你追索。你用这个镜子把他诱骗过来,一起烧了。”
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只是对于女人来说未免太残忍,程危泠有些不忍,“连镜子一起烧了的话,你也会一起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女人凄然一笑,“烧了吧,烧了干净。”
“……好吧。”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死局,程危泠想了想,决定尊重女人的选择,“你还有什么愿望未了吗?我可以顺手帮忙。”
“未了的……愿望吗……”女人听见这句话,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裙摆撕下一块未沾上血的布料来,就着染血的手指,写下一个人名和一行地址,“如果可以,替我给……我妈妈写一封信,就说我……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我……过得很好……”
猩红的血泪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下,有如完好的白玉无可挽回地破碎裂开。
就着房间里翻到的废弃纸张,程危泠将镜子用纸包裹起来,掏出打火机就要点燃。
在燃起的火苗就快要接触到纸角时,一双湿冷的大手从背后浮现,狠狠地掐上了程危泠的脖子,一下子将他拽飞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令打火机顿时脱手而出,啪地一下砸飞到墙上,不知弹射到黑暗中的何处去了。
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了程危泠颈间的皮肤中,他抓住掐着他的手想要掰开,拼尽全力却没有撼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