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他纵身一跃,寻了棵最高的树,跳上枝头环顾着整片密林,问道。
那声音没有说话,但姜陟只觉得忽然间胸口一松,整个人像是突然从一个朦朦胧胧的罩子里破壳而出,周围的一切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眼前的草木葳蕤,耳边的鸟鸣人声,鼻翼间的淡淡的泥土气味,都如同被扯下了面纱一般,变得格外近又格外分明。
他不由收紧了眉头,从怀中摸出两颗清心丸吞下。
丹药被咽入喉管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传来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嗤笑。
他没去管也没空去管,五感清晰的那一刻他已然感知到了汹涌的魔气从密林的的一个方向传来,似乎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它的存在。
试炼里的极阶魔物便是这样,它明明白白地在那儿,等着有胆量挑战的人上门。
姜陟踩着树枝朝那个方向快速地移动,然后在距离魔气中心约十丈的位置停住了脚步。极阶魔物大多机警,这是最保险的距离。
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像熊一样的兽类,只是头部却是尖的。
他思索着自己曾经看过的魔兽典籍,认出了那是一只玄坤貘。
玄坤貘是一种体型中等但行动十分灵活的魔物,长长的吻部会吐出含有剧毒的气体。它之所以是极阶魔物,是因为这种气体会随着它的受伤而毒性变强,更易扩散,一旦被它拖入消耗战,则几乎是必死的结局。
这只玄坤貘显然已经被人袭击过,身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只是做出着这一击的人显然错误地估计了它皮毛的坚硬程度,这道伤口并没有伤及它的要害。
姜陟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尸体,那人大概是顾忌玄坤貘受伤后的毒气,早早放弃了。
他调整自己的呼吸,放慢到一种几乎微不可察的程度,像一尊雕像一般蹲在树梢之上。与此同时,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玄坤貘皮糙肉厚,但胆子不大,想要一击致命,普通的剑或许不行,但他手上的这把“燕支”却可一试......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姜陟没动,但心念已经动了起来,眼神不自觉的向周围的树枝上看去。
果然。他的瞳孔有一刹那的紧缩。
他左面不远处的位置,林微明站在繁密的枝叶后面。
满目的深绿中,一个穿着碧色衣衫,如同从这密林中诞生的精灵般的人,他凉凉的带着未知情绪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将他拉回了多年前的青砀山。
不过这一点怀旧的思绪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他这一次断不能像青砀山那时一样,将到手的魔物拱手相让。
“你赢不了他。”
姜陟低声喝止:“闭嘴。”
可那声音还是不依不饶:“他比你聪明,比你天赋高,对付玄坤貘这种魔物要动脑子,他的胜算比你高。”
姜陟不再理它,眼神只落在树下的玄坤貘身上。
“他赢了这一场,天师署的名额是他的,这一届的首席也是他的,又一次,什么都是他的。”
“姜家最后的希望,到底落了一筹。”
姜陟面上仍是不显,只是放在手侧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已然深深地刺入手心。
“你甘心吗?”
姜陟忽然闭了下眼睛,拳头松开又再次紧握,似是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我可以帮你。”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姜陟的眼神已变得十分清明,他站了起来,动作间带起脚下树枝的晃动惊扰了玄坤貘他也毫不在意。
林微明看到了他的动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往他这边连跃了两步:“你.......”
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姜陟就忽然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畅快的志得意满的笑来,额间青蛟时隐时现,一身戾气几乎就要掩盖不住。
“我会赢的。”他张开嘴,无声地说。
还未等林微明读懂他说的是哪四个字,他就已经高高跃起,手中青光暴起,对着玄坤貘的方向就一掌推出。
以他的修为,这一掌的威力对玄坤貘来说绝不足以致命,于是,出掌的方向稍稍偏出,落在了玄坤貘身后的位置。
玄坤貘被陡然一惊,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吐出一口毒气,就朝着身前的方向跑了出去。
姜陟踩着树冠跟在玄坤貘的身后,时不时地朝着它身侧的位置打出灵力,偏偏就是不往它身上打,好似在驱赶着它一样。
林微明跟在后面,看着玄坤貘奔跑而去的方向,终于明白了姜陟想做什么。
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连忙也纵身跟了上去。
玄坤貘一直被姜陟逼着跑到了密林边缘,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姜陟又是一掌落在它身后,它嘶叫了一声,彻底跃出了密林的边界。
刚一落地,玄坤貘的叫声骤然就变得极为尖利,身体也随之僵硬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地扣住了它的四蹄,钻入它的身体,折磨着它的五脏六腑。
就是现在。
姜陟身形一动,落在它身后的密林之中,额间游动的青蛟终于被释放了出来,竟现出原形,蛟龙直冲云霄,最后化成一柄有近百丈高的巨大剑影,青色的光芒几乎要将正午的太阳都完全遮蔽。
广袤的丛林之间,忽然凭空吹来了一阵锐利的西风,吹得那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下了一场无穷无尽的绿色大雨。
那是剑尊羽化前留在这世间的一点剑意,只这一点,便可让日月失色,山川震荡。
姜陟在呼啸而过的烈风之中,似是听见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他现在已经无暇去管了。
他的眼前,只有那只被定在那里的玄坤貘。
他在胸前结印,然后两指并拢,朝前推出,随着他的一声“破”,巨大的剑影裹挟着无数的劲风破空而出,落在了玄坤貘的身上。
他听见一声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吼叫,在青色的光芒彻底落下后戛然而止,黑色的影子在青光中彻底消融。
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一种压抑多年后终于得到解脱一般的快意涌上心头,随着他奔腾的热血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剑影悄然隐去,青色的光芒也遁入虚空,他上扬的嘴角在彻底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却被硬生生地卡住,眼中的笑意也一并被碾碎。
他的眼前,结界如同摔坏的玻璃一般片片碎裂。
结界之内,那块矗立了千年的老旧石碑,巨大的“伏魔”二字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剑痕,从左上方斜着向下,横亘在中间,几欲将这石碑横着截断。
有黑色的魔息争前恐后地逃窜出来,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姜陟僵硬着转身,看见了身后站着的,同样苍白着脸的,林微明。
第30章
姜陟跪在无极阁的正堂之上,他的身前,是天师署的署长和一众世家的家主。
破坏伏魔地封印这件事实在是太大,重中之重更是如何补救,天师署不能独自决断,于是便将他带到了无极阁,同各世家一起协同商议解决办法。
无极阁是当年剑尊创立的天师府的前身,天师府搬离之后,这里就逐渐变成了一些重大事项的商议之所。只是自魔君被封,天师界太平了许久,无极阁已经很久没有被启用了。
姜陟已经在这里跪了不知多长时间,长到他已经全然忘了他是怎么被天师署的人拿住,又是怎么被押送到了这里。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崇苍道的密林之中,看着那些逃窜出来的魔息在风中肆虐席卷,本来被用作试炼的妖兽们被瞬间魔化,身上为了安全被设下的禁制也随之破碎,茂密树林间,低沉恐怖的嘶鸣几乎要震荡天地。
试炼的场地里只有几位负责周边安全的老师,他们根本来不及对付这么多魔物,学生们抵挡不住,受伤的尖叫痛呼声此起彼伏。姜陟也跟着冲进去救人,但满目的血色仿佛一记重锤,彻底将他打入了深渊。
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他突然平白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模糊的夜,想起了旧屋窗外枝头上那朵将落未落的残花,想起了曾有人在他耳边说:
“这全都是你的错。”
声音低缓羸弱,却轻易地跨过漫长的岁月,再一次落入了他的耳中。
“全是我的错......”他眼神失焦,不自觉地跟着轻念出声,却被上首传来的一道严厉的声音猛然惊醒。
“姜时,你故意破坏伏魔地禁制,以致封印破损,魔息泄露,在天师学院的毕业试炼上引发大乱,造成四十三名学生受伤,五人重伤,你认罪吗?”
姜陟抬起头,说话的事正对着他坐在主位上的天师署时任署长。
“我......”他想要解释,但停顿了半天也不知到底该解释什么,这确实是他一手做下的事情,只能无力地说出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可现在没有人信他。
“那你把你是如何谋划,又是如何做下这些的,从头到尾如实交来。”
姜陟垂落在身侧的手心里几道指甲留下的伤口还没有结痂,就又被重新刺穿表皮,渗出血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丝毫隐瞒地将从听到胸腔里的那个声音开始,到受它挑拨的事情,完完全全地讲了一遍。
“他提醒我崇苍道密林西北角的边界之外,便是伏魔地。而我知道,伏魔地的结界四周布有一隔绝阵法,任何试图靠近结界的人或兽,一旦踏入阵法之中,便会被强制锁住。”
“于是,我便想到了利用那个阵法,困住玄坤貘,再用燕支剑,化出剑意,便有把握一击毙命。”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剑会直接劈开结界,破坏封印,还......伤了那么多人......”
他越说声音越颤抖,说到最后甚至已经变成了几个气音。
堂上一片沉默。
姜陟在这寂静之中,听见了自己难以控制的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像是有人用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不让他挣脱分毫。
他想,这些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率先出声的是林家的家主,他咳嗽了一声,说道:“他既说是受他身上的一道声音所蛊惑,那究竟是心魔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不如将溯世镜请出来看一下吧。”
溯世镜是天师署专门用来调查一些非常规案件的法器,据说可以照出世间所有有形或无形的意识体,从未失误。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如果姜陟所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个自称“心魔”的东西来历和目的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天师署的人来的很快,只大概等了一刻钟左右,溯世镜就被送到了堂上。
那是一面很大的镜子,高度几乎有两人多高,从外表上来看似乎和普通的镜子没什么两样,但被人搬着经过姜陟面前的时候,镜子的反光扫过他的身上,竟让他生出了几分寒意。
有人站在一边念出几道咒语,镜子的周围便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镜面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十分复杂的图案,又旋即散去,所有的光束汇聚成一拢,最后按照指令落在了姜陟的身上。
他刚刚生出的那点寒意随着那冷光的照射愈发的渗入心脾,就像被陡然掐灭了他腹中的一团火,又填进不知道多少的冰雪来。
他冷的打了一个哆嗦。
然而除了他之外,溯世镜什么都没有照出来。
那道声音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身体里一般。
天师署署长见状猛地一拍眼前的桌子,声音更加狠厉:“你好大的胆子,都在这儿了还敢说假话。”
姜陟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溯世镜的结果摆在那儿,可现在哪里还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他求救似的朝一个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姜家家主姜绥阴沉的脸。
“就算你说有人挑唆,但事情既是你做出的,现在当务之急应是如何补救。”忽然有人说道。
“封印是当年剑尊设下,现在谁有这个能力补救?”
“但如果任由封印残破,被魔君或是他那些余党抓住了机会,到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