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第44章
辞秋初生于这天地间的时候,则必然是不叫辞秋的。
很难说他是什么东西,非魔非妖,又非因某些缘由而流落在世间的一点残念,仿佛是造物在不经意间创作的一场意外,又或是一个特意留下的没有人发觉的毫无意义的彩蛋。
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在他眼里已经失去了衡量的价值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名字。
辞秋。
或许是有什么特殊含义的,或许也只是随意地拣了两个字,那个人应该是和他解释过的,但他已经忘了。
反正他也并不在乎。
因为就在得到名字的那一天,这世间终于有了一个叫作“辞秋”的“人”时,他终于意识到,他大概就是为此刻而生的。
这两个字可以没有意义,也可以充满意义。
他想,他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姜陟仰面躺在床上,身体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扣住,根本无法动弹,像一只被捆缚着毫无防抗之力的待宰的羊羔。
“我觉得你讲的这些事情和我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叶淮初,不,应该叫辞秋,已经摘去了口罩,露出清俊温和的一张脸来,和从前别无二致,若非姜陟早知他的身份,大概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相貌出挑的中学老师。
他有些歉意地笑笑,依旧是一副涵养很好的模样:“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总想和人说些过去的事情,何况你......”
他忽然停了下来,柔软的目光扫过姜陟的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的那点笑意缓缓荡开。
“你真的,很像他。”
他的目光平和,毫无攻击性,可姜陟却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里平白就生出几分凉意。
“像谁?魔君吗?”他试探性地问。
辞秋闻言眉头一紧,好像十分厌恶听到“魔君”两个字一般,不过也很快就明白了姜陟会这么问的原因。
“你以为,我说的那个人是魔君?”
“不然呢?那些用了你名字的人可是拼了命的想要放出他呢。你难道不应该是他的手下什么的?类似于肥遗?”
辞秋冷笑一声:“手下?他还不配。”
姜陟被他这个“不配”的论调说得实在是吃惊,到底是什么人会随口就说出这样的话,怕是剑尊再临也不至于吧。
辞秋看了他的表情自然也猜到他心中所想:“怎么,不信?”
他忽得伸出手,手指在姜陟眼前一晃,姜陟的视野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如脱落的墙皮一般片片破碎,连带着他身下的床,转瞬之间就全都消失不见。
他躺在在一片灰蒙蒙的虚无之中。
姜陟用并没有什么波澜的视线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看着辞秋踩着空气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开口道:“果然,从头到尾,都是你。”
幻术,从这件事开始,他就不断地在遇到幻术。如今看来,无垢火和疗养院的背后之人,其实最根本的就只有一个他而已。
辞秋又笑:“你还不算太笨,只是这一点,不太像他。”
“你既然这么瞧不上魔君,又为何在放出他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魔君,那不过是一个得了我的好处又设计摆脱我的小人罢了。”辞秋看着他,眼神却似乎落在别处,“我什至不在乎这个世界存不存在,我从头到尾想要的,都只有一个人。”
辞秋活得太久了,他见过太多东西,他甚至记得,在很远很远的过去,这片土地上,最初甚至是没有人的。
所以他并不在乎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存亡,在他看来,凡人的泯灭无非是把这世间变成之前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可当他真的遇到那个他一直等着的人时,他又觉得,他此前度过的漫长时光,都单薄得可笑。
他好像在获得名字的那一刻同时被赋予了人类的情感,却并没有学会,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怎样处理这些会暗自滋生的东西。
所以最后落入一场毫无出路的死局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遇到魔君便是他在自觉前路无望时发生的。
魔君在那个时候还不是魔君的,他从无数恶念之中诞生,躲躲藏藏地也算是活了许多年,辞秋本该当时就杀了他,可却因心神不宁,无意之中让他窥见了自己隐秘欲望的一角。
他在他的手掌之下,在死亡的夹缝之中,他慌忙开口,对他说,他能帮他。
他大概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所以辞秋并不能算是轻易地被说动了。
于是,魔君便终于成了魔君。
而那时至今日都让人谈之色变的操纵能力,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源自于他的幻术。
被人察觉到内心并不足以让其无条件地奉上一切,能真正得到想要之物的幻觉才是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
“魔君祸世,这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姜陟忍不住问他。
辞秋挑眉,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好处可多了,比如说,我再也不用看到那些烦人的像蚂蚁一样的东西,日复一日地用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去缠着他。当这世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那会有多快活。”
“所以,你对魔君也不过是利用,你从一开始就想着达到目的之后就丢弃这颗棋子。”
“他也实在是烦,我从不理解,就算统治了这所有的一切又如何,万物生生灭灭,除了我和那个人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他用着叶淮初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说出这些虚无又凉薄的话的时候,姜陟只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割裂感,然而这种割裂感也让他有那么一点感受到,叶淮初这个人是真的存在过这个世上的。
“那难怪他会背叛你。”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背叛倒也算不上,我也从没计较过他的忠诚。只是,我太早在他面前暴露了我的软肋。他其他的不行,算计起我来倒是一把好手。”
“后来呢?他把你封进了肥遗墓?”
“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世间能真正置我于死地的人,只有一个人。而且,我是自己进的肥遗墓。”
“所以,当时在山海中学,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肥遗,那都是你给我们创造的幻象,七年前的封印波动,唤醒的只有你一个人,对吧?”
“我本该死在他手里的,实在是可惜,我没能死成。肥遗本就是我一手创造,身体里灵力都来自于我,为了疗伤,我只能躲进肥遗墓吸收他的残魂。”
“那你既然出来了,又放不下那个人没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辞秋垂眼看着姜陟,明明嘴角还勾着,可是一双眼睛里不见一丝暖意,冷得人发颤。
“谁跟你说我不去找他?我这不是正要去吗。”
姜陟看着他,没再说话,他在想,林微明和老板这两个人,到底是干什么去了,怎么聊了这么久都不见人?
辞秋却在眨眼间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
他噙着笑意摇了摇头:“褚歧没有告诉过你吗?我的幻术,除了我自己之外,无人能解。”
姜陟终于把脑子破碎的线索串联起来了一些:“那在岛上......是你......”
“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呢?那个连自己的灵力都控制不了的小丫头?”
“那你又为什么要放过我?”
“褚歧那些人,虽然还还打着我的名头,其实心思早不知跑哪去了,想占个救出魔君首功的大名头,实在是太烦了。既然有人能帮我解决他们,为什么不用呢?”
“再说。”辞秋又接着说道,“他被对你的恨意蒙蔽了眼睛,急着要抽魂,连我的计划都不顾,我还留着他干什么呢?”
姜陟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看着眼前的人,越看越觉得心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我要去见他。”
可封印之中除了魔君还能有谁?姜陟想不通,但他并没有问出来,他默默地深呼吸了一次,试图平复自己因为震惊和痛苦而躁动不安的心。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
“你在拖延时间,就没有想到,我也在拖延时间吗?”
他忽地伸出手,又重新落在了他胸骨的位置,这还是刚刚姜陟在五帝钱的影响下挣脱幻梦醒来时见到他手放的地方。
姜陟怔怔地看着他的手,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问他:
“我能问你,那个人最后,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吗?”
辞秋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旋即就恢复了正常。原本浅淡的笑意在他的脸上恍然扩大,这一次,是真的蔓延进连他的眼睛里,破开了那一层厚重的坚冰。
他笑得和煦,像是想起了什么难忘的乐事,声音温软地缓缓开口:
“他扒了我的皮,抽去我的骨,剜出我的心,并诅咒我,生生世世,不见天日。”
第45章
辞秋按在姜陟的胸口的手缓缓用力,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一点一点感受他胸部骨骼的形状。
“这个位置,你应该不陌生吧。”他问得很突然,姜陟一下子没有反应来。
等到他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的时候,心中不由一颤,没再去看那只手,反而死盯着辞秋的脸,没说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这个位置,应该说,他再熟悉不过这个位置了。
七年前的封印秘境,他便是从这里,生生剜出了他的那根人人艳羡的——剑骨。
剑骨,在姜陟看来,与其说一种罕见的天赋,其实更多的像是一场找不到源头的病变。
人有二十四根胸骨,但当他亲手剖开自己的胸口的时候,却发现他比其他人,多了一块骨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块所谓的“剑骨”到底在他的修炼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应该是有用的吧,要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想要呢?
但他只能自嘲地感慨,这东西长在他身上是白瞎了。
他多年前因这剑骨“重生”,多年后也要因这剑骨去死。
剑骨是没有罪的,有罪的只他一人。
大抵强求来的东西,就像是他命里欠下的债,总要连本带息地还回去。
“你想用我的剑骨重开封印,可你难道不知道吗?七年前我就......”
姜陟稳定了心神,重新开口说道,可看到辞秋那个显然是成竹在胸的微微含笑的表情时,嘴里的话就不自然的一顿,一种不太好的猜想浮上了他的心头。
他再去想他遇到叶淮初的前前后后,以及此前他认为是叶淮初做的,实际是辞秋设计的那些事,还有他明明是布局之人,又为什么装作和他一样被绑架......
“拟元珠。”再说话时,他的语气已十分肯定,“你是为了拟元珠。”
拟元珠能在王籍体内拟态血祭之力,那想来或许也可以模拟他的剑骨,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修为莫测,又活了很久,知道的事情肯定要比他们这些人知道的多得多。
而且,他最开始想引入局的便是老板殷泽,拟元珠最初,便是在殷家人手里的。
辞秋挑了一下眉毛:“你比我想的要早一点猜出来。”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千年前被一个姓殷的虫子拿了去,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