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甚至连任何指向性的代称都没有,却依旧如噩梦一般笼罩了他的大脑,混乱的思绪之中开始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他明明没有见过的景象。
有血,有哭喊,有哀号,有人在对着他说:
“这都是你的错。”
他再忍受不了这种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成两半的负疚感,即使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只有剜出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东西,这所有的一切才会结束,完全意义上的结束。
他再没去看林微明,而是忽然咬牙,握着那匕首再次用力向下,想继续自己刚才的动作。
林微明手中的四溢的鲜血更盛,可他再顾不上这些,用另一只手去抓姜陟的肩膀,强逼着他抬头,一双眼睛急切得似要冒出火,意图将他从这种深度梦魇的状态中唤醒过来。
“姜陟,你清醒一点。”他努力拔高了自己的声音,想要借此破开一直萦绕这姜陟周围的那些看不见的迷雾,“这不是七年前,你的剑骨早就被你亲手剜了出去,现在的这些都是假的,他只是想让你伤害自己。”
林微明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所受过的所有教导规训都不允许他这样像一个无知稚子般毫无顾忌地放开自己的声音。可现在,他并不在乎。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的,被压抑在冷淡漠然的坚硬壳子里长达七年的一句话,终于在此刻突破了封印许久的难融坚冰,从他的喉咙里再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甚至因为他的用力而微微有些破音:
“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姜陟只听到了这一句。
不是......我的错吗?
这几个字如同一簇被林微明亲手奉上的微火,只在刹那间便点燃了姜陟脑中的那根引线,带起的火花四溅后,如骤然爆炸的火药,破开了一直遏制着他记忆的那道封印,无数画面宛若凭空燃起的烈火一般席卷了他的整个脑海。
他再无心也无力去想别的什么,手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插在胸前的那把匕首。
他终于在一片繁杂带来的头痛欲裂之中忆起,他被姜家命名为“姜时”的那段人生,早就在七年前被他彻底画上了句号。
他没有参加过一次真正决出胜负的毕业试炼,没有离开姜氏进入一个小地方的超管局做调查员,没有过上看起来平凡却充满意义的人生。
他颤抖着软了身子,落入了林微明为他张开的臂中。
当年的封印秘境,和今日他所遇到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魔君从被他破坏而产生的裂隙中泄出的残影已让他招架不能,所谓“心魔”的低语又让他彻底掐灭了心中那最后那一丝无望的侥幸。
青色的蛟龙飞上云霄,似是感应到了他生命的渐息,发出了一声他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哀啼。
他将“燕支剑”化为匕首,剖开了自己的胸口,在鲜红的皮肉和森白的骨骼之中,看到了那块他比旁人多出来的,剑骨。
他那时候想了什么?
啊,原来这块人人都艳羡,被形容得好似天降大运的东西,看起来也就这么平平无奇罢了。
在清醒状态下亲手挖出自己的骨头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但姜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让他全身都在克制不住震颤的痛苦。
不同于他从前感受过的纯粹肉体上的折磨,心里清楚地知道这落下的每一刀都是将自己性命从身体上一点点地剥离了出去,这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与之比起来,那些血肉模糊的深痛,倒算不得什么了。
在这个过程里他无数次地希望,希望有人能帮他从这漫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煎熬之中解脱出来。只要一刀,一刀直入心脏,他就在不用忍受这些了。
可是,他当然也清楚,这死气沉沉的封印秘境,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人帮他。
剑骨剜出后,他精疲力竭,痛得昏死了过去,在那个短暂的浅梦里,他再一次见到了剑尊。
男人还穿着当年初见时的那道青衫,见了他也没有苛责,只是叹了一口气,气声悠长,却又听不出来到底是失望还是惋惜。
姜陟其实是想问问的,问问他有没有后悔将剑意赐予自己,可移山换海的绝顶神物落到他手中,甚至都没来得及一展威势,便要和他一同葬送在这里了。
但剑尊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是轻轻地同他说了一声,“再会”。
再然后,姜陟就又被疼醒了过来。
他循着古书上的记载,用尽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修补了封印,又在昏沉之中抬手按住了自己早已看不出本来样子的胸膛。
他听见了那个一直阴狠狡黠的声音终于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在他耳边疯狂地大叫:
“你疯了!你现在出去,或许还能获得一线生机,你居然想——”
“自爆元丹!”
姜陟终于笑了,只是痛到麻木的面部已经不允许他再做出更多的表情,他只能勉强牵扯起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看起来怪异的笑来。
他想,即便他现在也没弄清楚这“心魔”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也再不用做一个被动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失败者了。
起码这一点上,他是赢了的。
“你没必要再说这些骗我,我们都知道,我活不了的。”
他之前还不知道这“心魔”藏在何处,可就在刚才他动用灵力修补封印的时候,他忽然就想通了。
它分明就在自己的身上,可溯世镜却什么都照不出来,那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它藏在自己的内丹之中。
内丹四周环绕的灵力屏障藏住了它。
想到这里,他唇畔的弧度越大,仿佛在这前路断绝的生死之际,他真的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他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
“临死之前,能拉上你,也不至于太亏。”
话音落下,姜陟那颗早就黯淡了的、无力地悬浮在丹田之中的内丹,在拼尽全力闪过最后一点光芒后,终于如烟花般猝然爆开。
他全身的鲜血,如同四散的火星般从他的身体里喷洒出去,带起的大片血雾,久久都不能散去。
那是他见过的最震撼人心的,烟火。
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如一只被人掏空了的的破布娃娃一样,无力地倒在了纷杂的野草之中。
他的身下,不断渗出的血液浸染了原本枯黄萎败的草地,到处都是泥泞一片。刚开始还是温热的,不过很快就冷了下来,寒意又重新攀爬上了他的脊背,可他却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的天空依旧灰暗沉闷,落在姜陟的眼中,却愈发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甚至快要灼伤他的瞳孔。
一种昏沉的困倦在他的身体里弥漫开来,眼皮越来越重,他到底支撑不住,阖上了双眼。
终于要睡过去了,他想,都结束了。
时至今日,只需回头稍稍想上一点,那种濒临死亡的冷意还是会让姜陟克制不住得发起抖来,也因此他一直觉得,即使现如今他活下来,他也是死过一回的人。
可这种寒凉并没有持续太久,林微明接住了他无力落下的身子,又用力地将他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胸口很暖,那种暖意什至可以穿透他的衣服和皮肤,抵入他的心肺,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活着的。
林微明拥着他,两片苍白的唇贴着他的耳边,声音微弱似是梦中呓语:
“我抓住你了......”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
第62章
姜陟脱力地靠在林微明的怀里,一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口,熟悉的木质香气温和地包裹上来,整个人都像扑入了一团绵软的温暖巢xue之中。
林微明感觉到了他尚未平息下来的颤抖,环着他的一只手向后摸上了他的后背,并顺着他的脊骨一下又一下地抚过,似是在帮他梳理凌乱纷杂的气息。
满身的疼痛和疲累都在这种柔和的暖意中缓缓纾解,连原本愈发急促的呼吸都在逐渐平息。
可姜陟并不想立刻抬起头来,他沉溺于这个他此前人生中几乎没有体会过的温热的臂弯,一个独属于他的再不会放开的怀抱。
他想,他大概是终于明白了每次看到林微明时,那股从胸口翻涌上来的心安到底从何而来。
姜陟默默地伸出手,圈住了林微明的腰。
林微明自然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一双手搂得愈紧,又低下头轻轻地蹭着他的发顶,声音一扫从前的淡漠疏离,变得温软轻柔了许多。
“别怕,我来了。”他说。
如果是从前他说这样的话,姜陟大约就会立马恼羞地跳起来,叉着腰地反驳他,还要大叫几声“谁怕了”,仿佛声量越大越能体现他的胆气,他驳斥得愈快愈能成为他无所畏惧的佐证。
可这一回,他不想了。
在林微明面前,露出那么一点怯懦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即便他从小到大的教育都告诉他,他不能害怕,不能退缩,不能叫疼,更不能......哭。
可此时的他甚至在想,若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点弱势,能叫这人把自己拥得更紧些,那他是愿意再漏出一点点的真心的。
他愿意软弱一回。
然而,这一切的对象,只有林微明。
天上地下,唯一的林微明。
想到这里,他忽然出声,头却还继续埋着,声音因此有些闷,甚至带上了点鼻音: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刚才我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还是说......只是我的想象?”
林微明垂眸看着姜陟这副乖乖窝在自己怀里的模样,眼神越发得柔顺和缓,他低下头,唇瓣便落在了怀中人又稍稍长了些的头发上,似是宽慰又似是亲昵。
“当然是我。”他说道,“你沉入血池之后就陷入了昏迷,我只能先带你上了浮台。想逼褚歧把你放出来,他却告诉,这个幻境并不是他的手笔。”
他说到这里,姜陟适时接口:“辞秋。”
这个幻境,前半部分并算不得多么精妙,只是植入记忆的手段颇为讨巧,才让姜陟没有立即分辨出来。
而后半部分,利用姜陟本身的记忆让他陷入最沉痛的梦魇,这种控制和操纵能力,这世上大抵只有辞秋了。
林微明轻轻“嗯”了一声,证实了姜陟的猜测:
“褚歧解不了幻术,动他我又怕伤了已经进入幻境的你。”
“那座小楼的四角都被下了禁制灵力的符咒,我只能先解了咒,又分出一部分神识来,依附在你的神识之上,和你一同进入幻境,试图从内部将你唤醒。”
“但......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踌躇了起来,好像是在斟酌思量着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我并不太擅长抵御幻术,所以也被篡改了记忆,直到刚才幻境改变,变成针对你一人之后,才清醒过来。”
姜陟当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犹豫不决,抬起头来想问他什么,却连这人的脸都没有看清,就又被遮住了双眼。
林微明再一次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姜陟这回更不肯干了,用力地想去扒开他覆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一边扒着一边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又......这样。”
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人,怎么就不让人去看他的脸呢?
他越想越急,气得伸手便在林微明的胸口捶了一下。
他心里其实也怕这人有伤,所以下手还是收了力气,却不妨在拳头落下的那一瞬间,林微明还是整个人猛地震颤了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面喷发了出来,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甚至有那么一点温热的液体,直接就这样落在了姜陟的面颊上。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抓林微明的衣服:“怎么回事?你受伤了?伤哪了?重不重?快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