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真可惜,你应该听听,当年我处决她的时候,她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嘴唇翕张,吐出的话传到姜陟耳中仿佛是地狱厉鬼充满恶意的低语:
“她说,她后悔了。”
短短六个字,带来巨大惊诧的同时,又宛若是什么利器,生生在姜陟耳膜上凿出了个血洞,全身的血液在此刻都在翻涌上来,又顺着那个洞不断地往外淌着。
他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似是闪过了很多画面,又似是一片空白。
一颗心像是被活活撕成两半,一半在叫喊着不可能,他那些稀少却珍贵的记忆不会出错。
他也因此收紧了掐着姜绥脖子的手,咬紧牙关干涩地说道:
“我不信,你休想骗我。”
而姜绥回答他的话却和他心脏另一半的声音重合,恍然间连眼前的那张脸都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那块掩盖了二十多年的旧痂。
姜陟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总是不愿承认母亲曾经后悔过,仿佛只要这样,那他的存在便不算是完全的恶。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清清楚楚的知道,拖住姜遥青,让她再也无法挣脱的那片如噩梦般的沼泽,名字叫做姜陟。
他总是不敢去想,若是没有他,姜遥青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也许会继续留在天师署,也许会回到姜氏,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只靠自己在邶都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叛徒”的罪名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片荒山上,化作万千尘土中寻常到无法分辨的一抔,又被她拼尽全力护着的儿子整个震塌。
而她临终前的悔意,或许才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挣脱生理激素和道德感的束缚,做下的遵从本心的选择。
天光陡然变得刺目,照得他的眼睛发酸发疼,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掉落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他的嘴里,直到一股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他才惊觉——
那是他的眼泪。
原来哭是这种感觉吗?他想,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在他茫然低头的瞬间,面前姜绥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精光。
几乎是同时,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在他的身后响起。
姜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避开。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那一刹那的想法,也许是赎罪,也许只是觉得累了,无数纷乱的心绪让他僵立在当场。
他想,这样也好。
于是,凝光剑化作一道青光,没入他的眉心。
但他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穿透,而是撞进了一团温热的血腥气里。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耳廓,他被揽着转过了身,正看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抓住了那柄正对着他的剑尖,生生把那剑势都给逼停了。
血顺着指节滴落在他的腕上,烫的人心惊。
他有些木然地抬起头,林微明微微蹙着眉的脸融进眼睛里,像是一场恍如隔世的梦。
他侧过头,压下口中翻腾的血气,再转过来时,正看见姜陟满脸的泪痕,讶然地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姜岱滦的第二击打断。
这一剑比刚才的更凶更快,剑气劈开满地的碎石,直朝两人袭来。
林微明知道不能再硬抗,只能拥着姜陟旋身躲过,直跃向深坑的另一边。
“醒醒!”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气虚,“他是故意和你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姜岱滦作势又要追来,林微明闭了闭眼,手中有碧光闪过,应是想要强行化出鱼渊剑。
可还未等他催动灵力,就见一抹殷红悄然缠上了姜岱滦的颈间,将他猛地往后一拉,又直接给甩飞了出去。
殷泽的身影出现了林微明和姜陟身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条用赤红色血珠凝成的长鞭。
鞭尾如蛇般在空中盘绕,又骤然缩了回去,化成了一把泛着红光的软剑。
他转头看了林微明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便猛地反手拍向地面,无数血雾在他这一掌下迸发,凝成了一片结界。
结界之外,殷泽看向正捂着喉咙咳嗽的姜岱滦,眼中的恨意满得快要溢了出来,他冷声道:
“我们的账没清呢。”
姜绥在一旁看着,也化出剑来想趁着两人缠斗击碎那道结界,却忽然被从旁袭来的一道剑光挡下。
他后退几步看向来人,面色愈发阴沉:
“姬岫,这可不关天师署的事。”
姬岫歪了歪头,“啧”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满意他话里的哪个字,不过旋即又笑了起来,笑容明艳得几乎要将四周的荒芜景色都染得明快了几分:
“那我从现在开始,暂时改姓殷,请问现在关我的事了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听到一旁混乱的打斗声中,掺进了殷泽气急败坏的大喊:
“你想得美!”
这边两两对上,而结界之内,林微明正拥着姜陟,在他耳边低声道:
“这世上如果有人能窥见一点姜遥青前辈当年的真实想法,那我应该算一个。”
他想伸手去擦姜陟脸上的泪痕,但却又似怕伤到他一般无措地停了下来,最后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他整个儿人搂得更紧。
“我不能和你保证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姜遥青前辈一直在很努力地想要救你,她如果真的后悔,当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
姜陟伏在他的胸前,在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嗅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原本被塞满了冰凌的心口也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些,可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仿佛是要把过去二十多年被他硬逼在眼底的那些,在此刻都给流出去。
他终于强忍着哽咽地开口:
“林微明,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我这个人总是喜欢逃避。”
“你说的没错,我一直在逃避那些我自认为承认不来的东西,我不在乎自己身体乃至性命,我总是在想,就这么死了或许也挺好,因为——”
“我恨我自己。”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恍恍惚惚地想到,大约命运真的是一个好编剧,他这样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却只能靠在一个曾经间接害死过他的人,一个他前十来年的宿敌,以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关系的人的怀里寻求安慰。
听起来真的是又讽刺又可笑。
可也偏偏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卸下所有的一切,吐露出那些他原以为要永远藏在心里的话。
他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像是抓住了一块能托住自己让他不至于溺毙的浮木。
“林微明。”
“我其实一直希望她......”
“从来没有生下过我。”
第91章
除去他们初见那一回,林微明其实不是第一次看到姜陟哭。
但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姜陟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还是当时在天师学院里的事。
一次学生间的聚餐,林微明本没有到场,但却突然接到了姜陟的电话。
这家伙喝的太醉,不知道为什么就打给了他,在电话里嚷嚷着“是兄弟就赶紧来接我回家”之类的话。
林微明知道他是认错了人,但还是去了。
喝醉了的姜陟并不乖,甚至于有些恼人,会叽叽咕咕地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一会要去抓天上的星星,一会又嘟囔食堂的饭菜可真难吃。
而提起林微明的时候,大多是在骂人。
因为曾经被正主捉到过几次,所以他一直不太敢光明正大地说这些。
即便是脑子已经被酒精侵蚀得连眼前人都辨不清了,他却依旧保留着这个习惯。
于是,在林微明送他回住处的路上,他就这样揽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边骂了一路。
殊不知他嘴里的那个“混蛋”,就是此刻他手里搂着的人。
然而到底是世家出身,虽说小时候可能比其他人多了点经历,但事实上肚子里的脏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几个,他一遍一遍地说,林微明就一遍一遍地听。
骂到最后,他大约也累了,便开始“总结陈词”:
“你说这人怎么这样啊!”
林微明喜欢他说这句话时的尾音,故意拖得有些长,仿佛在里面蓄满了自己无处发泄的抱怨,听起来可怜又可爱。
但这样的姜陟同样是无法掌控的,他只是去路边的商店里给他买瓶水的功夫,这人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在不远处的一处廊檐下寻到他。
姜陟抱着膝盖蜷在台阶上,身后靠着街边商户铺面脏兮兮的卷帘门,低着头的样子像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猫。
林微明朝他走过去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很轻的“嗒”的一声。
他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只是一面走一面有些无奈地问他:
“怎么坐在这里来了?”
可等到走到他面前,他低下头看他时,却发现了他脚边的水泥地上,有一块新鲜的深色水迹。
应该是感觉到有人站在了他面前,姜陟抬起了头。
借着头顶上皎洁的月光,林微明看清了有一滴泪水,正挂在姜陟微微有些颤动的睫毛尖上,将坠未坠。
于是,林微明的心也随着那睫毛,一齐颤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地想,原来长大了的姜陟哭起来是这个样子。
很漂亮,漂亮得让他心动。
可他同时又觉得烦闷,就像他痛恨所有姜陟身上他不知道的那些事一样的烦闷。
他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抚摸姜陟明显有些潮湿的侧颊,稍显黏腻的触感让他的指腹克制不住发起痒来。
“好端端的哭什么?”
姜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约凭他现在晕乎乎的脑子此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林微明其实也没指望他能解释什么。
可是姜陟总能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