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岁寒已经很久不与活物打交道了,来的又是只九尾狐,他本是好奇地注视着白辰,试图在这只狐狸身上寻找与白陌相似之处,听见丞相这个久违的称呼倒是微微一愣,苦笑一声便道:“奚商已经灭亡,我如今只是万鬼书院的教书先生。”

人族史书已将他所在的朝代称为后商,可方岁寒用的却还是旧时的奚商,并不打算与前朝分家。

不过,他还是很在意白陌这个名字,眉头微微一皱,只问:“白陌真的还活着?”

“九尾狐有九命,你当初并未完全杀死他。”

白辰本以为方岁寒是不知白陌能复活,然而,这位赋丧神闻言竟神色不改,只是淡淡问:“山河国破,天下服丧。你知道我的鬼域是谁给起的名字吗?”

这是风刻对徐天仓许下的誓言,如今却成了方岁寒的鬼域。白辰神色一动,不确定地猜测:“难道是……白陌?”

“我死后只有衣冠冢,他是唯一拜祭我的故人,也第一个死在了我的鬼域之中。”

方岁寒果然不是无缘无故提起此事,平静地道出了千年故事的后续,又补充道:“我的煞气会让一切生命放弃活着。即便九尾狐有九条命,只要自己不想复活,应该也不可能活过来吧。”

难怪方岁寒千年都不曾关注白陌存在,原来西梁灭奚商之时,白陌就已在他眼前自尽。按理说,这只狐狸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如此说来,西梁的确有过几百年的太平日子,不曾听闻有什么势力暗中生事。看来,那段时间白陌当真是具尸体。

不过,白辰还是很快就想到了白陌复活的缘由,“白微一定想知道自己儿子的死因,应当是他复活了白陌并想办法解了你的煞气。”

白陌没有朋友,唯一在意他生死的就是白微这个父亲了。方岁寒闻言恍然,“我确实没想到那位妖王竟还活着。”

白陌中过方岁寒的煞气,这的确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但白辰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既然确认了方岁寒知晓白陌身份,这便追问道:“方先生,你所见的白陌是什么样子?可有什么特征?”

他眼中的白陌?

后商丞相垂眼看着身边千年不散的苍白纸钱,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曾与太子风凌形影不离的黑衣少女。

那是内廷长使徐天仓的外甥女,自幼就在宫廷长大。先帝风刻从未教养任何皇子,却亲自教白陌读书写字。他甚至未封太子便先封白陌为太子妃,许她代行皇后职责,掌六宫大权。

那时的满朝文武都知道,谁娶了白陌妃,谁就是下一任帝王。

风刻一生不喜奢华,不选秀不纳妃,不收珍宝不建行宫,几个皇子都是宫女生下的。

这样的帝王,在位时仅有一次的铺张便是陪白陌太子妃下江南游玩。

这样的盛宠太不寻常,以至于很多野史都忽略了白陌当时不足十二的年纪,将他记载成了风刻的宠妃。

但是,只有少数内臣知道,这样的宠爱全是因为白陌的舅舅徐天仓。

徐天仓是男子,又手掌内廷大权见不得光。风刻想做个传世明君,不能给他封号,便只能加倍地赏赐白陌这个小女孩,许她未来皇后之位,以弥补徐天仓的遗憾。

然而,风刻到死也不知道,白陌竟是一只公狐狸。若是知道,他一定不会让白陌接近自己儿子。

虽然长安天子记忆中的风刻很荒唐,但是在人族史书中他并不是一个昏君。

事实上除去与徐天仓的亲密关系,风刻完全算得上是个励精图治的开国之君。正因他打下的底子和培养出的文武班底,风凌才能卖力地做昏君还不亡国。

可以说,若不是风凌和白陌想方设法给后商朝廷做了大换血,仅凭风刻留下的一众老臣,就算是只猪坐上皇位,后商也能继续繁盛下去。

正因如此,风凌自毁江山的本事才堪称古今第一。其对内战神对外无一胜的战绩更是让诸多史官恨铁不成钢,以至于选他做太子的风刻也连带着风评不怎么样。这位传奇暴君也算是凭本事葬送了自己老子留名青史的夙愿。

当今修士并不在意后商这个短暂的王朝,自然也不屑于了解它曾有过多么好的开局。

在当时的人看来,风凌继位之后的各种变故都显得那么诡异,然而,方岁寒如今回想,其实一切早有端倪。

他将这些事缓缓道出,这一次却不再将风刻称为先帝,用臣子不该有的语气叹道:“风刻对白陌的好,是为了让他替自己除掉徐天仓。”

第196章

方岁寒第一次见到徐天仓是在十八岁那年的花朝节。

风刻登基后便以“寻根承古复旧俗”为国策, 花朝节自然也摆了赏红宴邀请众臣踏青。

那时的方岁寒还不是后商丞相,虽然奉皇命暗中教导风凌,明面上也没有被封做太傅, 在世人眼中仅是一个蒙了世家恩泽进宫修书的少年学士。

如此身份, 在宴席中的位置自是偏僻,连看清帝王面目都很难。而徐天仓,就在天子座下的第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是宫中最神秘的存在。虽是男子,却总是着一身轻薄的淡粉衣衫, 长至脚踝的黑发从来不束,还以白纱如盖头一般罩面。白纱在背后长到落地,风一吹便飘扬而起, 然而,不论如何飘然,这纱竟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从不会被吹落。

虽是这样柔美的扮相,徐天仓的性子却一点也不柔, 坐在帝王次席仍颇为不满,对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只有在风刻敬酒时才搭理几句。

虽然如此无礼, 在场却无一人敢对其呵斥。因为徐天仓的驯兽之法天下无双。不论是多么凶悍的妖族俘虏,只要到了他手里就会完全失去灵智, 变成最听话的傀儡。

白微让世间见识到了妖族的强大, 这样的妖族若能为自己所用, 于任何修士都是极大的诱惑。

正是为了徐天仓的驯兽技艺, 天道盟才承认了风刻的正统帝位。可以说,他就是风刻最大的倚仗。

徐天仓甚少参加宴席, 这日不知怎的竟赴约了。可是他来了却不高兴,对各地进献的珍稀花草都不屑一顾,直到西海上贡的千年珊瑚送到,终是没耐性地摔了酒杯,只道:“这玩意儿海里遍地都是,你若喜欢,我带你去看个够。”

他的厌烦神色隔着白纱都很明显,诸臣此前说话就很小心,这时更是不敢开口,纷纷把自己当成了哑巴。

风刻赏花时还心情极佳,被他扫了兴自是不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应付道:“徐爱卿,这天下可离不了朕,你的好意朕心领了。”

“谁是你爱卿,我是你的爱侣。”

徐天仓最讨厌的就是这般高高在上的帝王语气,这明明是他养的人,却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主子,简直不知死活。

如此一想,他藏在白纱下的眼眸也危险了起来,一道水流如长蛇一般无声地绕上帝王的腰,冷笑道:“还是说,你想让我当着他们的面证实自己的身份?”

如此放肆的威胁让风刻捏紧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很清楚,这只看起来美丽又脆弱的海兽其实是在深海历尽厮杀的永生王者。如果他继续否定伴侣身份,这只凶兽真的会当着群臣的面吃了他。

从战乱中活下来的人最识时务,风刻终于还是放下了酒杯,对众人悠悠道:“朕身体不适,诸位退下吧。”

聪明的臣子绝不会参与帝王家事,众臣闻言如临大赦,纷纷起身告退。

只不过,那时的方岁寒还很年轻,他还在犹豫是否该想办法护卫君王,走的也就慢了一些。

就是这一时的停歇,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徐天仓根本没理会闲杂人等的视线,仅是抬了抬头,雪白头纱便将那帝王拉进了自己怀中,然后当着他的面将展示的珊瑚粉碎。

“你是我的,不可以喜爱任何事物胜过我。海里的东西不行,你口中的奚商江山也不行。”

谁能想到,传闻中被风刻宠爱的徐天仓竟是如此蛮不讲理的霸道。

风刻的反应却也出乎预料,他竟随手捡起了一枝牡丹,用雍容花枝轻轻挑起徐天仓的面纱,又以重叠繁花滑过凶兽堪称绝顶诡艳的面容,抬眼轻笑道:“你生得这么好看,朕若总是看着你,如何能把持得住?”

方才还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时却变得比狐狸还会魅惑人。徐天仓也见过白微这只九尾狐,但论勾起他食欲的本事,那只疯狐狸连风刻的一根睫毛都比不上。

海中凶兽轻咬着人族帝王的手指,原身叫嚣着要将其吞噬殆尽,这具与人一样的身躯却升起了另一种欲望。

最终他只是与此人十指相扣,吻上帝王的眼角,淡淡道:“你说我是世间最美的怪物,现在却想杀我,为什么?”

天星会落在地面灵气最密集之处,四海天子不愿遭受此劫,每年都会以洋流将海兽们驱赶至战场,让它们互相厮杀。在天星来临之前,自己先把灵气含量高的个体全部消灭。

只要我先把海兽杀了,天就没机会杀死任何海兽。——从如此天子灵域中存活下来的徐天仓,从出生开始就在互相厮杀,对杀意也比陆地生灵更为敏感。

没人能暗杀这样的徐天仓,能除掉他的,只有另一个更强大的怪物。

“你早就发现了朕的杀意,可你沉迷于朕教你的人族新吃法,明知危险,也没法离开。”

风刻垂眼轻笑,没有解答他的疑问,只是配合地敞开衣襟,拥抱深海最美丽的诡谲海兽,“保护好你最爱的食材,朕以身饲养的暴食怪物。”

这样的画面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太过刺激,方岁寒不敢再看下去,连忙快步离开。

徐天仓从不介意被任何人看见进食过程,自然不会拦他。若他不是方家的人,事后一定会被风刻灭口。

但他是方岁寒,风刻给未来太子选的重臣,知道一些小秘密也没什么。

徐天仓活着的时候,所有皇子都顶着侍卫或太监的身份活在暗处,只有风刻选出的老师知道他们是谁。

而其它皇子也没机会走上史书,因为白陌继承内廷之后就把他们全都杀了,没给风凌留下一丝隐患。

不过,那时谁也不知道白陌和风凌会是这样的狠角色。

当方岁寒依约来到冷宫之时,白陌正与风凌一起守在墙角看野花。

当时的风凌只有十岁,白陌也只比他大一点而已。冷宫阴寒,他们初春也没脱掉棉衣,蹲在墙角就像两个小团子,着实看不出半分危险预兆。

被少年暴君和幼年凶兽一齐观赏的小白花在寒风中颤抖摇曳,他们倒是自得其乐,白陌甚至颇有兴致道:“风凌,那个海里的鱼爱上人族皇室变成泡沫的故事,你再给我说一遍吧。”

这一对妖孽共同的看戏爱好在幼时就初见端倪,不过口味差异也是贯彻始终,风凌闻言只道:“海怪吃人上瘾就把自己变成了人的那个?”

“谁要听现实改编的无聊故事,我要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最后一起殉情的那种。”

白陌对悲剧的喜爱倒是至今未改。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刻和徐天仓的影响,那时他虽年纪不大,对魅惑君王倒是很积极,很快便笑盈盈地暗示道:“最好才子佳人都是男的,若其中一个是没人要的落魄皇子便更合适了。”

“皇子可不爱佳人,皇子爱的是狐狸精。”

风凌何尝不是一个情场高手,抬手便摘了那小白花送到白陌手里,还趁机摸了一把狐狸精的小手。

他一上手,白陌也来劲了,直接握住这人的贼手,这就道:“那你说一个皇子和狐狸的断袖故事给我听一听。”

皇家的孩子确实早熟,可这两个也熟得太快了些,方岁寒终是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风凌勾搭狐狸被太傅抓了个正着,哪敢继续讨论袖子有多少种断法,连忙义正言辞道:“小小年纪听什么断袖故事,少年少女就该奋发图强报效国家,多读典籍才是正理。”

说完他便回头看向方岁寒,满脸都是勤学好问,“先生,今天我们学什么?治国之道还是排兵布阵?”

方岁寒此前还在担忧奚商国运,如今见风凌如此勤学,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代帝王与妖不清不楚,只要下一代争气,终究还能把风气掰回来。

如此一想,他便放下了昨日准备好的经典,正色道:“今日我们不必背书,就论一论为君之道。”

只要方岁寒一来,风凌就会变成正经无趣的好学生。白陌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太傅,此时也是立刻开溜,“我可不想听这些无聊的东西,走了!”

虽是这样说着,可他离去时手里仍拿着那朵小白花,丝毫没想将其丢弃。

风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勾起嘴角默默一笑,这才对方岁寒恭敬道:“先生,请。”

那日的论道方岁寒至今难忘,才十岁的风凌言谈之间已有帝王之相。尤其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风凌随口说的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十岁便道出此言的皇子,谁能想到他最后竟会成为一个灭国暴君。

方岁寒曾经以为一切都是白陌的误导,毕竟风凌与白陌是青梅竹马之情,登基时又年岁不大,意乱情迷失去理智也是有的。

后来,他成功除去了白陌,风凌也痛改前非,发布罪己诏广纳贤臣。方岁寒却起了疑心。

风凌七岁就成了他的学生,自那时起便勤奋好学,展现出了明君之相。可是,七岁的孩子就不会骗人吗?

一个七岁就知道伪装自己获取太傅信任的妖孽,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假装深情,在明君和昏君之间切换自如的政务能力……

碰上风凌这样的对手,方岁寒和白陌倒也输得不冤。

风凌完全有能力成为一代明君,他就是故意不想做。就连逼反西梁的理由,都只是想要体验一次御驾亲征的感觉。

白陌死后,风凌用了三年时间布局,终于误导玄门仙子杀了方岁寒。事成之后,他蹲坐在方岁寒的骨灰前,神情与幼时观赏那朵小白花时一模一样。

“先生,你总教我要谨言慎行做个明君。可是,你们给了皇帝后宫三千酒池肉林的权力,却要求他自律地忙碌一生只为百姓安居乐业,这对人性也太不尊重了吧?

起早贪黑地干活不是为自己奢靡享受,而是为了让千里之外根本不认识的人过好日子,傻子才做这种皇帝。”

“朕会在晚年完成你的遗愿收拾好烂摊子,也会封白陌为后,成全他与朕死同穴的愿望。在那之前,就让我再找几十年乐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