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千刀万剐之下重塑的人。
可还能算同一个人?
无首猴并不轻信,却也不能全然不信。他沉默半晌道:“你当初与他……交情匪浅,便是刚入此阵中时,你时而在魇中忘了自己的名字,却还独独记得他的,如今你却想与我说,你已不在乎他了?”
“这是什么话,把我说的这样凉薄,我自然是在乎陈安道的。”杨心问便笑,“他于我有恩,又用自己的血肉供给我的肉身,若不是他,我要压住你恐怕没那么容易。只是你仓促间提到,倒不知前辈是想拿他做什么文章?”
他说得滴水不露,无首猴亦不着急。
“我欲与你做个约定。”
杨心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间梦主名为邵长泽,亦是我万般仙众的教众之一。近来他噩梦缠身,几乎每晚都以蛛网与我相连,我怜他夜不能寐,便想与你赌一赌,若你能从我手中夺下他的心魂,我便将剩下所有蛛丝和一席朝露都拱手相让。”
窗外夜色愈深,时来隆冬,寒风呼啸。杨心问掩了窗:“若得了蛛丝和一席朝露,哪怕没能将你心魄寸断,你在我手上也永无翻身的可能,算来是个赌命局。只是我觉得你的命贱,我的命贵——不赌。”
无首猴:“……”
无首猴本以为杨心问必然念着能早日出去,这赌局他必定是要应的,没曾想不待他说完,杨心问便已想也不想地拒了。
他们所在的幻境皆有他们一手所成,他们彼此同意的约定,便可成为整个幻境的规则,决不允许反悔,可若是一方不同意,另一方自然也无法可想。
杨心问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沉默的猴首,冷笑了一声,正待说话,却闻一阵香风袭来。
“这位小郎君,可是一人前来啊?”一双柔荑落在他肩上,虚揽着他,脸探了过来,唇角有一颗小痣,半晌怔道,“诶呀,生得可真俊。”
杨心问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变换了的服饰——窄袖红袍,压银线边,腰封落玉勾勒出他窄劲的腰身,黑靴裹着长裤,一头长发被竖在脑后,成了个正经的马尾,他许久不曾这般人模人样。
倒是稀罕,他暗自心想,无首猴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容得他全须全尾,他都多久不曾四肢健全了。
杨心问斜眼一觑对坐的猴首小像,然后才勾起唇角,眼里盈满了年少无知的羞怯,对那姑娘笑道:“好姐姐,可别臊我,我是替我娘抱不平,来捉我爹的。”
那女子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觉得他这样帮着母亲的好儿郎已是少见,不禁愈发柔声,慈爱道,“你爹是哪个,若是认得,姐姐帮你指来。”
杨心问捻着酒盏,做贼样的左右乱瞟,接着小声道:“我姓邵,我爹叫——”
“不曾听过!”那女子忽而大声回道,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杨心问也一副呆愣的模样。
女子自觉失态,连忙以帕掩面,转头便走。
走出了两步,却又忽然回头,面色难看地瞧着他:“你也不要胡乱打听,小孩子家家的,流连这种风月场所却是什么教养,听姐姐的,快些回去吧!”
说完再不停步,点着碎步顷刻间便不见人影了。
只一眼他便看出,这是无首猴以一席朝露修改过的梦魇,有真有假,虚实相生。
无首猴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既不愿入这赌局,为何又要打听邵长泽的事?”
“你赌上性命也要在这邵长泽的梦里与我分出胜负,想来此人对你意义非凡。”杨心问说,“前辈要抓我的把柄,怎的就不容许我抓你的?”
石像用耳朵里伸出的手,将自己撑了起来,在桌上正道:“方才那约定,我尚未说完。三个月内,你若能夺得他的心魂,我俯首称臣,任君处置,可如果你失败了,也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日后你若能出去,需帮我一个忙。”
“这倒是有意思。”杨心问挑眉:“我且听听是什么忙。”
第114章 浪荡客
石像轻道:“保我万般仙众一如既往, 不受噩梦滋扰。”
杨心问将酒盏的下沿在桌上慢敲。
琵琶声随着香脂气一同入帘,他抬眼望去,那琵琶女手下越拨越快, 琵琶本靡音,又是在这青楼里弹唱,可在她手下却见铮色, 激越昂扬非凡。
“不是不行。”杨心问透过珠帘看那女子, “只是前辈, 你图什么呢?”
无首猴不语。
“你本为魔物, 却在临渊宗效力多年,培养出了夏家姊妹一般的仙师。当年罗生道上,你也是真心实意想为深渊成人付出一切, 与世家的关系瞧着也不差。”
“可如今你又处处与世家和临渊宗作对, 有意颠覆人间秩序,甚至诱杀圣女,以至邪祟横行,还组建这瞧不出目的的万般仙众。”杨心问趴在了桌上, 与那石像四目相对,“你这样——让我很是不安啊。”
无首猴道:“你疑心太重。”
杨心问大笑:“与你在幻境里周旋这些年, 我连自己是谁都要时时警醒, 你竟怪我疑心重?”
席间冷寂片刻, 寒窗上纸封抖动, 杨心问却是忽而推开窗来, 向外一指, 只见隆冬飞雪忽而成了落英簌簌, 外头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 此间人却无半分察觉, 依旧兀自笙歌燕舞,抱炉取暖。
他端详着那落英飞絮片刻,方转身道:“你方才说的约定有些意思,若我赶紧了出去,约莫还能在年前看场雪。”
“只是此人心魄在你手上,此境便是你的地盘,很不公平。”
无首猴并不松口:“可此事成了,于你有百利,便是不成,你也没有任何损害。”
杨心问坐在窗台上,一派春景与他桃李般的艳色相映,他哂笑道:“不无道理。”
他说着举起那小石像,眨眼间将他化作一个小金佛像,朝着台上掷去,同时道:“誓约已成。”
随着空中荡来一声“蛛丝既缚”,无首猴便脱离了这石像的桎梏,化作虚影飘出。
小金佛沉沉落地,而后翻滚两下,停在了那琵琶女脚前,在周遭的碎银铜板楹花间显得分外惹眼。
楼中一时鸦雀无声,那琵琶女亦手下一停,一旁的侍女愣神半晌,接着连忙拾起那金佛,手都在打颤。
何等阔绰!何等一掷千金!
“多……多谢这位公子,我们笙离姑娘——”小侍女抬眼,却见杨心问掀帘颔首而出,面上带笑,缓步走来。
他一身劲装作剑客打扮,眼里面上却荡着说不出的风流来,偏偏生得俊俏非凡,于是那风便成了风雅的风,流又成了清流的流。
虽然此人在烟花地里扔佛像,必然是纨绔到了邪门的地步,可那又怎样——这位爷可太大方了!
“这东西沉得慌。”杨心问嬉笑道,“笙离姑娘弹琵琶弹得好,又美得像观音菩萨,忍不住送了出来,也不知姑娘会不会嫌我唐突?”
琵琶女颔首,杏眼微垂,谦恭却又不至于谄媚地款款行了个礼:“谢过公子抬爱。”
“好说好说。”杨心问浪荡道,“只是我还是头一回来这个——”
他迟疑片刻,那小侍女便很是贴心地答道:“蕊合楼。”
“不错,不错,蕊合楼,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美的姑娘,听到这般乐声,着实失了魂。不知在下可有幸请笙离姑娘与我对酌一二,品酒论曲?”
小侍女面露难色:“这……”
她乌黑的眼一咕噜,见笙离不答不应,忙道:“倒是不巧,今日笙离姑娘要在大堂弹曲,怕是得择日再陪公子了。楼中善乐美貌的姐姐还有不少,翠青姐姐和莺儿姐姐今日都得空,我去寻她们出来可好?”
杨心问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似是对旁人不感兴趣,低头看着笙离手上的琵琶,忽而又扬起眉来:“这琵琶模样甚是古怪,笙离姑娘,能借我瞧两眼吗?”
那琵琶确实古怪,鸣箱竟并非梨形而是指形的,这样的形状,能发出声音来都算不错了,偏偏比寻常琵琶的音色还要更亮。
方才还垂眼色平的笙离此时却忽然抬起头来,抱着琵琶的手却是下意识收紧了些,随即却又轻呼一口气,利落地将琵琶推出,笑道:“不过寻常玩意儿,公子不忙,且细细看。”
杨心问接过来,借着楼里明亮的灯光打量了一番,那琵琶的鸣箱背后凹凸不平,似两只人手合拢,他的手自其上拂过,又轻敲两下,声闷音浊,是敲在皮革上才会有的动静。
最后,他将琵琶抬起来,凑到鼻尖嗅了两下,轻佻道:“笙离姑娘弄弦调音时日已长,竟叫这琵琶都沾上了女子香,当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好轻的年岁,好熟的风月,小侍女闻言都脸色一红,悄悄去看笙离的反应,可笙离显然毫无触动,依旧不卑不亢地说着谦辞,又有意无意提醒对方她还要接着献乐。
杨心问倒也不纠缠,将琵琶还了回去,笑着说了句“择日再来”,便转身朝着楼外走去了。
“公子慢走。”
那笙离的声音始终如池水般平静,而后很快又响起了乐声,这次还多了唱词。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杨心问踏出门槛前又瞧了他一眼,屋外的春景已经散了,只剩一片冰天雪地。他随手想变出个披风来,却见不成,想来是被无首猴压制了他擅动幻境的能力。
梦主的心魄牵着谁的蛛丝,谁在这梦境中便占了天时地利。杨心问每次夺蛛丝,几乎都会被弄成个不成人形的玩意儿,时而是个石头,时而是头驴子,后来他的心魄在其中愈发难以动摇,才逐渐能夺回自己的意识,让自己勉强有个人样。
饶是如此,想四肢健全,行走如常也是十分难得。
他只穿了两件薄衫,便已走进了寒冬之中,杨心问体内灵力运转如常,便并不觉得冷,只是叫他心下越发诧异。无首猴从不曾放松对他灵力的压制,这怕是他第一次在幻境里能调动这玩意儿。
那猴子从不做亏本买卖。
杨心问心下愈沉。
此处当是京都,尚未宵禁之时,长街灯火通明,路上人来人往,自此处远眺,还能看见巍峨皇城如金碧远山,落在那长街的尽头。
“皇城脚下。”他闻了闻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方才从琵琶上沾染的气息,“在青楼养魔。”
那楼里的魔气几乎快把他自己的魔气都给勾出来了。
杨心问冷笑一声,又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这一身。自己这身上倒是穿金戴银的,脖子上带着长命锁,手脚上还有银镯挂铃铛,长靴是鹿皮扎绒,脑后扎着马尾的发绳也是一根两头缀玉的红绳。
……这行头他见识过,当年的叶承楣也是这幅“长生套装”。
他取了手上的两个银镯,寻了个当铺典当了。东西他也没打算拿回来,他抛着银袋漫步街头,循着那一股还未散去的魔气穿行街巷之间。
那邵长泽跑得快,但在那楼里沾上的秽物久久不散,杨心问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的后门。
后门停着俩马车,闻着味儿约莫就是那邵长泽坐的,能坐两马拉车的,想来是个不小的官。
只是这宅却不叫“邵宅”,而是“白宅”。
眼看就要宵禁了,个大官不回家,倒是跑到别人宅子里。
杨心问翻上墙,落在了这宅子的后院里。
后院修着园林山房,曲折的游廊连接着各处,廊下池水冻上,不曾以活水续之。杨心问沿着小路往前,自几处怒放雪梅间走过,瞥见十字漏窗上挂着个鸟笼,笼里有两只模样怪异的鸟,大头窄身,黑喙红羽,瞧着是飞不起来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这般天气不收进屋里,哪来的鸟挂在这里受冷风还能活的?
他收了眼,继续往屋宅处走。
这宅子里寒梅开得格外艳,在雪里便似滴落的点红,修剪得却不好,黑而直的树杆如送出的数道枪势,挡了小桥上的路。
杨心问抬手掀枝。
冰上积雪不多,犹自澄净如镜。镜上可见远处长廊边挂的油灯,镜下可见游鱼尚在,摆尾倏忽而过。
那镜上还有二人的倒映。
枝起抬眼,便看到一个黑氅白衫的人立于梅树之下,似是在嗅梅上香,背后群鸦栖枝,月如笼火,风已吹来,群鸟似将飞,他浑身也似被两扇宽大的鸦翼包裹着,就要乘风而去。
花上覆雪摇晃,细碎的雪籽飞落,恍惚间那是一场迷蒙的细雨。
那人的手轻攥着梅枝,莹洁的指尖在梅树黑红两色下衬得愈发白净,在这满庭深雪的倒映下,似雪魅化成的人形,很快就要在下个春回大地的暖阳下烟消云散。
听到了声响,便慢慢回头,湿漉漉的鹿目透过寒气而来。
杨心问折下了那段梅枝。
“你回来了。”那人便笑,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像是盈了晴空满怀,他走了过来,乌黑柔亮的发落在肩上,杨心问似是已能隐约闻到那上头的苦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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