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白纱叫夜风吹起,似月华镀雪,似殡葬挽联。杨心问看着眼前虚影的面上落下一层柔光,连发丝都流淌着银光,浅淡的唇一开一合,残忍道:“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剑锋倒映着月华一闪。
一片惊呼声中,那柄剑重重地插进了陈安道的发间,穿进了地板之中。
“饶了我吧。”
杨心问哑声道:“我认输。”
他笑着求饶,哭着撒娇。
他在该笑时不笑,在该哭时不哭,他应该一直掩饰得很好才对,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藏住,反倒是让他自己混乱不堪,全然忘记了难过时应当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对方没有饶恕他。
陈安道坐起了身,将他抱进了怀里。他们已分开许多年,陈安道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将他整个揽进怀中,但杨心问还是觉得自己被这股气息笼罩,似缩进了蛋壳里,他不想出来。
邪神在上。
我不愿醒。
“我输了。”杨心问怔怔道,“求你了,饶了我吧,我认输了……”
陈安道对背后的提灯士们打了个“止”的手势,随后偏过头来,在杨心问耳边说:“你要我怎么饶了你?”
“滚远点。”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却紧紧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成,你换一个吧。”
他拒绝地毫无余地,杨心问下意识让步道:“那……那你捅我一剑……”
“不可以。”
杨心问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怎么你什么都不答应啊……”
“与人相约,一诺千金。”陈安道说,“你我分离时便已说好,要亲你抱你,哄你爱你,时时想你,时时唤你,我不能食言而肥。”
“说谎!”杨心问找茬的毛病约莫是与生俱来的,混乱成这样还念念不忘道,“你都已经娶媳妇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临渊宗,你跟你妻玩得好痛快,你根本就没有在想我!”
陈安道浑身一僵,他不过因为一点私心,没有在白晚岚说“夫人”时立即否认,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我没有……”他声若蚊吟,“那人是你。”
“我?”杨心问的眼泪止住了,“你娶我了?”
陈安道:“……”
好一个现世报,他就一时的鬼使神差,就被扣个强娶师弟的帽子。
解释起来还复杂,只能有些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后头的提灯士,示意他们去外面守着。
方司晨还惦记着顾小六,踌躇许久,迎上了陈安道森冷的目光,才忙领着人退下。
“你听着。”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陈安道见杨心问似是稍微冷静了些,能听得进人话了,方慢慢开口,“无论无首猴打算动什么手脚,从你救我的那一瞬起,你就已经赢了。”
杨心问的脑袋疼得要死,他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却还是下意识答道:“你又哄我。”
“没有的事。”陈安道说,“这些时日里,你救过来的那些浮图岭百姓逐个醒来,无首猴已见颓势,可他绝不可能引颈受戮,我一直在想,若我是他,我该如何翻盘。”
杨心问感到自己身后的手在轻轻地拍着他,像是在哄睡小娃娃那样,反倒叫他稍微清醒了些,他不能失去意识。
“只能从你身上动手。”
“此间能压制住他的人只有你,要想翻盘,也只有让你崩溃,彻底地、完全地崩溃。”
陈安道稍稍挺直了背,双手捧起杨心问的脸定定道:“什么能叫你崩溃?”
什么能叫我崩溃?
杨心问混沌的脑海里似有一根丝线被拨动。
“杀了你。”杨心问忽然大声道,“亲手杀了你!”
陈安道仰起脖子,奖励般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打造了一个与现实相同的幻境,让你在里面扮演着‘顾小六’,模糊了你对现实和幻境的感知,同时动摇了我的心智和判断。”陈安道拉着他慢慢站起来,“从最开始,我听闻画先生的传闻之时,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圈套。”
“你没有杀人。”陈安道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已经出来了。”
不可能。
杨心问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幻象:“不对……不对的,我看见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剑,对,还有剑,我变出了一把剑来,这绝不是真的——”
“剑?”陈安道微怔,“什么剑?”
“那把我用来杀你的剑——”杨心问指着地上,同时抬眼看过去。
残破的地板上没有剑,只扎着一块碎瓷片,入木三分,还压着几缕断发。
瓷片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杨心问抬起了手,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只隐隐能看见几条红痕。
楼下的妖物已大多被镇压,负隅顽抗者死,束手就擒者被捆着拉到了车上。
有人在苦中作乐,分明知晓自己血债累累,此行必定是有去无回,却还是坐在囚车上打拍轻唱,一声一声,一下一下。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第127章 卿卿
陈安道皱起了眉头, 追问道:“你所说的剑,是指那瓷片?”
杨心问没有回答。
他在刹那间平静了下来,眼里既不见痴态, 亦不见惊慌,只一瞬间,那些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退去。
枯竭的川河里只有一个冷硬的石块浮现出来。
原来我是真疯了。
“……没有。”杨心问慢慢站起身来, 又把陈安道拉了起来, “我瞎说的。”
他变化得太快, 陈安道看他的眼神格外怀疑, 可还来不及再多问些什么,便见一个地属提灯士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太过匆忙, 甚至径直滑跪在了地上。
“仙师!”那提灯士着急忙慌, “监正大人传小人来找您!”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何事这般匆忙,起来说话。”
“城西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从胸部以上都不见了!”
“可有确认身份?”
“死者遗体是在自家的屋顶被发现的, 家眷来明察所报的官。”那提灯士头上的纱颤了两颤,“虽没有头, 但死者的夫人已经确认, 死者为礼部尚书邵长泽邵大人。”
屋内霎时一静。
杨心问背对着那提灯士, 闻言仰起头, 像是懒得转过身来, 头折过一个格外诡异的弧度, 看着那提灯士, 随即问道:“好耳熟, 谁来着。”
他头上的斗笠随着他这扭曲的姿势落了下来, 露出头脸,满身血污,像个折了颈骨的艳鬼,鬼气森森站在陈安道旁边。
那提灯士身形一滞,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了,我知道了。”陈安道说,“劳烦小兄弟回禀监正大人,请他务必派人守好现场。”
“是、是……”那提灯士来的时候摔了一跤,眼下起身就跑,倒也很利索。
脚步声渐远。杨心问收回视线,“咔哒咔哒”的声响起,他后仰的脖子收直了,便迎上了陈安道复杂的目光。
“心情不好?”陈安道说,“做什么这样吓人,你的——”
杨心问忽然便嬉皮笑脸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阴沉又意兴阑珊的人并不是他一样:“那人好没眼色,我好不容易跟师兄重逢,他就跑来打搅,坏了氛围,我不高兴,不行嘛。”
陈安道张了张嘴:“我——”
“我知道。”杨心问打断道,“那人职责所在,眼下事态紧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要紧的事有一大堆,我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了,当然是旁的事更重要。”
他嘴皮子好利索,陈安道半晌插不上话,只能站在那听他说。
“什么邵长泽啦,司仙台啦,画先生啦,都是要紧事要紧人。”杨心问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不笑了,眉眼耷拉下来,双手五指张开,盖住了脸,“哎呀,我算什么呢,师兄又不是真的娶了我,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也要闹,那也要闹,闹得不高兴了,心一乱,眼一花,指不定就要发疯,逮着谁就捅谁。”
他站在围栏边,月光把他油亮乌黑的发照得朦胧,似浮起一层光纱,而从五指里露出的那双眼,拢在指间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暗沉。
“师兄,我悄悄告诉你。就是这样看着你,我都想杀了你。”杨心问“嘻嘻”两声,“在幻境里,你的脸比无首猴的脸还要危险,我都已经杀出手感来了,怎么办啊,师兄,陈安道,陈仙师,你被我一剑捅死了该算在谁头上?我的,无首猴的,还是你自己的?”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嗓音时粗时细,像是控制不好发声,又像是情绪便这般飘忽不定。
虽只是说着话,浑身上下的动作却一刻不停歇,脚下打着拍子样的前后踱步,时而又并膝转圈,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那样在陈安道周身转着。
在这仿佛狩猎前的宁静之中,陈安道半晌道:“你说完了吗?”
杨心问脚步一滞,停在了陈安道身后,藏在了黑暗之中。
“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说了。”
杨心问的呼吸声自陈安道身后响起,带着些黏腻的杀意。
“你如今心神不定,又难以自控。”陈安道缓缓道,“无首猴的幻境把你弄得虚幻难分,为了大局着想,也为了你我的周全,我们不宜再同行,现下着人将你压回临渊宗后山牢房,方为上策——”
那杀意渐消,杨心问在黑暗里慢慢蹲了下来,半晌捧着脸,仰起头,刚要说“好”,便见陈安道骤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拿腔作调这么久。”陈安道冷冷道,“就是想听这个吗?”
杨心问愣在了原地。
陈安道怒道:“含胸驼背的像什么样子,给我站直了!”
杨心问的身体动得比脑袋还快,已经“噌”地站了起来,挺胸昂首,跟在山上站桩样的笔直。
站完他才反应过来,眼下不该这么老实,可他愣是没敢在陈安道眼皮子底下松气儿。
“你这些年是被管教少了。”陈安道盯着他的眼,“无端恫吓他人,与师长说话无礼无仪,满口杀生,还学会这流里流气的作态,顾左右而言他的虚伪,谁教你的,无首猴吗!”
杨心问想说的话塞在了喉咙里,半天出不来。他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是该继续装疯卖傻,还是撒娇讨饶?
他直觉这两样现在都不管用,陈安道不仅一眼瞧出他想干什么,而且是真生气了。
陈安道确实动了心火:“刚才装疯,现在又装哑巴?回话!”
“我……”杨心问还是头回被陈安道骂得那么惨,这委屈简直比砍他脑袋还难受,当下也豁出去了,“是!我是没学好,我也学不好了!我现在与人四目相对便会想着他会如何杀我,我又该如何杀他,他心里有什么梦魇魔怔!我又要说些什么阴毒的鬼话诱他上套!”
他像个展翅站起来的走地鸡,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雄伟可怖一些,可陈安道是个熟手的农户,一把掐住他鸡脖子,毫不留情地扒光他的鸡毛。
“想便想了。”陈安道寒声道,“谁能因为你多看一眼多想一会儿便没命吗?”
“你当年不过十三,没人信你能在魇梦蛛网和席露一朝之中赢过无首猴,你说你能赢。如今你年有十六,当真赢了他出来,反倒说自己学不好了。”陈安道一字一句,眼尾愈红,气得声音发颤,“那不过是个没头没脸的妖物,你就甘心让他毁了你?”
上一篇:精神病发现世界终于癫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