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师兄。”他由衷赞美道,“你刚刚那下真吓人。”
陈安道没什么表示,只是看了他一眼。
似乎发现自己说的话有些歧义,杨心问又补充道:“特别好的那种。”
“没什么好的。”陈安道说,“你莫要有样学样。”
“我诓人的功夫不到家,怕是学不会。”杨心问跟个跳蛙样的在陈安道旁边蹦跶,从左左跳到右后,又从右后跳到左侧,最后又凑了上来,做贼样的小声道,“师兄,我包袱已经打点好了,我们几时启程?”
陈安道观他神色,颇有些出门踏青的悦色。
他本来想说些“不可掉以轻心”之类的话,但直觉说了没用,只能摇摇头,走了。
两日后,杨心问跟在陈安道身后,假借为母上香的缘由,跟着陈安道下了山。这倒也不算说谎,既下了山,又要经过城外小林,这香自然是要上的。
如今这城里,就属凶肆最多,几步一个棺材店,旁边就连着纸扎铺。杨心问在店里看了一圈,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香都不少,看得他头晕。
店老板许是有阵子没见过打扮还算干净整洁的小孩儿来他店里了。这家里但凡还有个喘气的大人,便不会叫孩子来这凶肆,而若家里最后一个喘气的大人也没来,那剩下的小孩儿也难得会有余钱来买这些金银纸锭,花圈祭香的。
杨心问也是头回买这些,不晓得价钱,那店老板瞧这小孩儿不懂行又有些余钱,自然是往死里敲。
“人在做,天在看。我哪里会用鬼神之事来诓你,半两银子当真算不上大价钱,我恤你年幼,但这香掉了价,我却怕你让逝者缠上,说你不孝不义,非得将你带走不可!”
店老板眉飞色舞的,像是货真价实的鬼上身。
“可真是敢说,半两银子,不说送葬的钱,便是救命的钱也不至于这个数!”杨心问确实不懂行,但倒是懂的讲价,不管店老板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诓他,他都半分不退道,“十文,多一文我都不要了!”
陈安道也不清楚这该是个什么价的东西,便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二人唇齿之间刀光剑影。
店老板只觉得失算。他初看这小孩儿相貌打扮,觉得不似贫苦人家的孩子,反倒有几分世家少爷的模样。谁知那嘴一张,牙尖嘴利得叫他想起村头叫卖烧饼的儿郎,饼不怎么好吃,但那嘴皮子是真溜。
到了最后,杨心问似是终于满意了。那老板呸了口唾沫,很是不耐地抓了把香拍在他面前,他正要接下,等在一旁陈安道垂眼看了看,开口道:“这香怕是不适合祭你阿娘。”
杨心问便问:“为何?”
“这是竹签香,拜神求佛时才用的。若是祭奠亲人,还是沉香或是回魂香较为合适。”
店老板倒并非有意,毕竟观音像比线香还是贵些,立马收了回来,指了指左边的柜子说:“那头上层是沉香,下层放的是回魂香。你自己拿,可别给我拿多了!”
杨心问冲着他冷哼一声,而后回身开了柜子。上下两层的香看着无甚区别,陈安道试着揣摩了一下小师弟的想法:“回魂香较沉香应当是稍贵一些。”
但杨心问没多犹豫,便拿了上头的沉香。
“我娘既已经去了极乐,那边不再叫她回魂多跑这一趟了。”杨心问说,“我不过是想烧香告诉她,我如今活得且有分人样,叫她不再担心。”
陈安道一时不语,望着他走出了店铺前的槛。
“这孩子瞧着张扬,心思却重。”陈安道心想,“进山门这些时日,还从未听他提起他阿娘如何走的,也不曾见过他伤心垂泪的模样。”
便连祭拜,都懂事得叫人心生怆然。
犹豫片刻,他还是抿了抿嘴,没有提醒他师弟,极乐乃是佛门用语,而他们修的可是长生道,善者所去乃长乐世界,十方净土。
在坟前祭酒上香后,他们便继续顺着河道前进。
十日后,二人乘船抵达平罡城。
平罡城在桡河下游,接洽浦江,是水上行商的关要,虽是战时,但因着靠近季家和长明宗,流民逃兵也不敢随意靠近,与山门一闭便不闻不问的临渊宗山脚情景很是不同。
杨心问之前虽已从他人口中听闻此处,但确实是头一回出镇子,周围商贩熙攘,叫卖声不绝于耳,米糖的甜香混着面食的鲜香,让中间那浓烈的酒味一焖,叫人口中生津。
商货更是玲琅满目,快塞了整一条街,南面北面各式各样的都有,分明也在北岱,便已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天地。
杨心问瞧着一街角纳鞋的都不禁看直了眼,就这简单活计,出来摆摊竟也是赚得到钱的。莫说他娘,便是他自己那点拿不上台面的针线功夫,尚且能纳个鞋底,若是自己当初和阿娘来这里摆个摊,日进两钱都是——
“莫要东张西望。”只见已走出两丈有余的陈安道驻足看他,“不远便是平罡城,若叫守城的人瞧出端倪便不好了。”
日进两钱都是可能的,杨心问在心里头默默合计,走到了陈安道身边:“可是师兄,平罡城本就是商贾往来之地,来这儿的大多不是卖家便是买家,买家若不四处看看,货比三家,而是直愣愣地往城里走,反倒叫人生疑呢。”
陈安道闻言,觉得有理,便点点头道:“的确。”
得了回应,杨心问便越发蹬鼻子上眼:“师兄,不如我们装作去买成衣的样子,寻个店铺逛逛?你我二人都穿着山上的衣服,怪热的。”
“……你我现下穿的,都是大师兄自鎏秀坊买的锦缎裁成的衣裳,一只袖子便抵得上十几件成衣的价钱,你当真要换?”
财迷心窍如杨心问,闻言自然是笑道:“哪有人嫌衣服多的?”
陈安道无言以对,心中暗暗发誓,待回宗门后,必不能让师弟再这般近墨者黑。
二人在城外寻了件成衣店去,老板瞧见是两个孩子,只喝令他们别弄坏了他店里的衣裳,便在柜台前趴着睡了。
杨心问这辈子头回挑衣服,虽然店里合他身量的没几件,可也够让他觉得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了。
“师兄,你说我挑哪件好?”
“选你心怡的便是,只是纹样颜色别太招摇。”陈安道顿了顿,“还有,此行进平罡城,你便唤我兄长,你我二人装作一对富家兄弟,有些腿脚功夫傍身,家里是做布匹生意,此番出游,乃是出来历练,为族中生意寻些布匹的货源。”
杨心问点头应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反手取了件宝蓝色的绢衫放在身前比对,扬眉笑道:“这件如何?”
“尚可。”
他又取了件鹅黄色的袍服:“那这件呢?”
“不错。”
“好生敷衍。”
杨心问歪了歪头,见陈安道似是在想别的事,心生不快,伸手便去扳陈安道的肩膀。
看着对方略显茫然的神色,杨心问两眼一弯,朗声道:“哥哥,你瞧我穿哪件好看?”
第20章 富宁镇
他这声喊得又亮又响,睡得迷糊的掌柜都被他吓着直起了身,回头冲他俩怒道:“吵什么呢?小兔崽子这大白天的不上学不着家,跑人店里犯浑,当心我寻你们父母来擒人!”
说完余怒未消,兀自提了个烟斗起身,蹲在门外一阵吞吐。
陈安道受惊不小,先是让杨心问一声脆生生的“哥哥”喊得一怔,又是让那店主的嗓门嚎得回神,半晌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这还没进城内,你倒是先演上了。”
“先喊顺嘴了,进去了才不至于露馅。”杨心问随口胡诌,“哥,你还没答我哪件好看。”
“鹅黄明媚,宝蓝沉稳,你这般年纪,挑个鹅黄的吧。”
杨心问一挑眉,却是将那件鹅黄的放了回去,转身对陈安道说:“我以后再不穿鹅黄的了,省的你日日把我当孩子看。”
说着便一手拎着那宝蓝的绢衫,一手攥着陈安道的袖子往柜台走:“此番没带账本出来,我记性不好,哥哥可别忘了这衣几钱,回头是要记着的。”
临渊宗内修习是要缴学费的,杨心问出不起,两个月以来走的都是陈安道的账。
杨心问那儿有个小本,记着每月吃穿用度都借了多少,陈安道不愿意跟同门师弟算这笔帐,毕竟这钱对他确实不值一提。
可杨心问执意要算得明白,他也犯不着拦着,只是那本子上只有他陈安道一个人的账,大师兄和师父送了杨心问什么,杨心问却从来不记,欢天喜地的便接了,叫他生出些被排挤的苍凉。
待换好衣服,二人又对了几句伪造的身份,在城外略转了一圈,便往平罡城内走了。
这平罡城虽然叫城,却并非一座独立划分的城池。百年前城中是有一位城主的,后来战乱亡故,此地叫北岱收归,不日横穿此城的桡河商道又通了,此城便只剩个名字,连城门都早早卸了。
二人走进城中。夏风轻摇,卷起陈安道腰间的铃铛,流苏微动;杨心问忽觉那风自心口穿过,又从后背透出,奇妙而诡异,叫他不自觉驻足转身——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的,那毕竟只是一阵风而已。
“怎么了?”陈安道轻声问道,“可是刚换了新衣,不大舒服?”
杨心问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冲陈安道摇了摇头:“破麻布我都穿过,哪儿来那么精贵,我没事,只是不知道我们现下该去哪儿。”
“叫师父受伤那村子在平罡城东边,从这里去还要些脚程,我们一路去,一路探探消息。”
二人并肩同行,沿途不少人,商贩走马络绎不绝,却是没杨心问想象中那么多。
当初给他们讲平罡城那脚夫,可是说此处人潮涌动,摩肩擦踵,商贩多如牛毛,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眼下瞧着,水分着实不少。
“那秃子竟然骗我……”杨心问嘀咕道,“吹牛皮也不怕把自己肚皮吹破了。”
走了一个时辰,人却是越来越少了。
正当二人觉出怪异之时,便听前面那家客栈里,传出了一阵朗诵声:
“六月十五夜,磬音三十声。”
“十声为示路人归家,此夜凶险,勿在街上彷徨。”
“十声为请鬼魂过道,此间无人,敢请月影相伴。”
他们对视一刹,随后齐齐走进了那客栈。
偌大的客栈里,只有那么两桌人。
一桌坐着两个少年,另一桌坐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个独眼,一个蓄着长髯,都是腰佩武器,形容威风,面上身上具有些深刻的疤痕,瞧着极其骇人。
掌柜的站在那俩大汉跟前,压低了嗓音道:“这最后十声……则是为安那‘人身剑鞘’的煞气!”
陈安道足下略顿,接着便领着杨心问寻了个空桌坐下,跑堂的很快便凑上来问他们要些什么。
杨心问谨记他富家公子的身份,十三岁的脸,板出了四五十岁油头猪耳的富绅表情,装模作样地转了转拇指上不存在的扳指,沉声道:“最贵的菜来三样。”
陈安道斜眼瞧他,待跑堂的应下走了,才轻道:“这菜的账你要怎么记?”
“自然是你我二人分摊。”杨心问说,“我可不是占人便宜的那种人。”
那厢的掌柜还在说,二人也不动神色地竖耳倾听。
“忒聒噪!”一独眼大汉不屑道,“你一个开客栈的,讲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做什么?”
“诶,这不是这阵子特别吗。咱们这里,每年到了六月半这时候,便要生怪事儿,我见几位远道而来,不是本地人,自然要多提醒两句。”
“你们这平罡城旁边就是季家,再走两步就是长明宗,你们还怕这些?随便请点人不久震住了?”
掌柜的闻言脸色一沉,虽还是陪着笑,但语气有些生硬:“哼,信那些长明宗的灵子灵娘能做事,还不如相信公鸡的红羽毛真能镇宅呢。”
独眼大汉朗声笑道:“长明宗确实是一群孬种。”
杨心问回头道:“能镇吗?”
陈安道说:“不曾试过。”
“我们回头养一只试试?”
“你要在雾凌峰养鸡?”陈安道正色道,“大师兄跟师父平日不到巳时决计不醒,你这是要他们的命。”
他们还没谈出结论,便听另一桌传来声响。
“哐当!”
邻座的少年猛地起身,双目炯炯地瞪着那独眼大汉:“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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