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不得对代宗主出言不逊。”大梁长老轻喝,“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她话音未落,便听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师父。”
她循声望去,她的弟子白归遍体鳞伤,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犹自挣动着,一张小脸黢黑,却倔强地望着她:“师父,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在装聋作哑,你们分明什么都知道!”
“陈安道没错,杨心问也没错,你——你们明明都知道!”她被人按着头,艰难而愤恨道,“你教我明辨是非,可你呢,你呢!”
大梁长老脸上血色骤然褪去,她别开了眼,沉默不语。
“骗子!”白归对着她喊道,“你们都是骗子!”
“什么济世救人,什么狗屁临渊宗!”
杨心问被压走,天矩宫前一时只有她一人的嘶吼声。
闷雷滚滚响。冬时丰年瑞雪,春来喜雷长响,想来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白归的眼泪淌进了雨水之中。
“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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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雷了。”牢房前的一名大弟子眯眼抬头,朝着洞外望去,“不知道我家那边下没下雨。”
坐他旁边盘腿调息的小弟子闻言接话:“师兄你家近吗?”
“挺近的,从后山下去也就半日的脚程。最开始上来避难的那群人里就有我家里人。”
小弟子不□□露出羡慕的神情:“真好,家住得近,还不是南侧的那些倒霉蛋。我家里人在雒鸣宗那边,那儿没几个靠谱的,又人满为患,眼下书信又不通,我日日提心吊胆的。”
“知足吧,都还活着就不错了。”话头都到这儿了,那人也不摆师兄的谱装模作样地修炼了,“你看今天下去的那批人,许多都是家里人还没着落,得他们自己下去挣脸的。咱们的家里人还齐活,就已经烧高香了。”
他们坐在后山里新抬的桌子旁,桌上点了灯。这几天潮得要命,墙上挂满了水雾,时而淌两滴下来,像是石壁在哭,连火光看起来都像是湿嗒嗒黏糊糊的。
牢房里更是湿冷生潮,时而又传出一声尖锐的兔子叫,愈发阴森恐怖。
“……我来这儿之前,都不知道兔子会叫的。”小弟子听着那转瞬即逝的尖叫,摩梭了两下自己的手臂,“代宗主也是,哪怕是同门师弟,他都干出欺师灭祖的事了,怎么还这么纵容他?”
那大弟子看他一眼,表情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许久到底没说,只是叹了口气道:“雾凌峰的水深着呢,你来宗门才多久,别乱说话了。”
小弟子不解,还欲追问,石门外却来了人。
淅淅沥沥的雨雾里,杨心问始终垂着脑袋,叫一众人押解到了门口,推进去,也不过踉跄了两步。
看守的弟子问:“这是……”
“宗里抓出来的魔修。”
“代宗主说,让他和里面那个见一面,再分别关押。”
“里面那个?”小弟子倒吸一口凉气,“里面那个都疯了,见来干什么?”
“疯了?昨日我在这附近轮值,没听说啊。”
“就今天的事儿啊。莫名其妙得突然在里头撞墙寻死,代宗主还来了一趟,为了安抚他还送了一大窝的兔子。”
“送兔子干什么?”
“里头那个要的呗,结果兔子来了,他又全给拧死了。”
正说着,里头又传来一声兔子的惨叫,四人齐齐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小弟子义愤填膺道:“这种人早就该杀来祭旗了!”
“行了,代宗主的决定,照做就是了。”大弟子引着人往里走,牢房前没有锁,能进得来石洞便能进牢房。
这魔修瞧着也失魂落魄的,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待跨进了牢房,姓陈的正怀抱着一只兔子的尸体。那尸体软趴趴的躺在他手心,若不是两眼睁着死不瞑目,还以为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兔子不大聪明,同伴死了它们也稀里糊涂的,有些踩在同伴的尸体上蹦跶,有些还在嚼陈安道的衣角,尚且不晓得大难临头。
“进去吧。”大弟子推了推杨心问,“就一会儿。”
杨心问踏进了牢房,指尖在门上轻轻一抹。
潮湿的地面覆着薄薄的苔藓,像走在冰面上一样光滑。他慢慢走过来,站在陈安道跪坐的草席边。
陈安道对来人无知无觉。他才拧断了一只兔子的颈骨,还在抚摸着尚且温热的皮毛。
杨心问垂眼,看向陈安道蜷缩着的左手。
他半跪下来,将陈安道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整理好,又将那兔子抱起来放到了一边。
兔子被抢了,陈安道也不闹,半侧过身去摸那只啃他衣角的兔子。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并不知道抢他兔子的人是谁,也不晓得是谁拨弄他头发,可他已经不会怕了。
杨心问牵过他蜷缩的那只手,慢慢拨开那只手的五指。
掌心里是一条断了的金玉手链。
被人拨开了掌心,陈安道的神色才忽然有了变化。他猛地推开了杨心问,铁链发出了锐利的声响,惊吓到了一群兔子,他双手握紧了那手链,半跪半爬地往放着匣子的角落躲去。
可被铁链拴着,他也躲不到哪里去。
杨心问跟了过去,蹲在了陈安道不过一尺的距离。
像是察觉到了危险,陈安道双手死死捂着那断了的手链,整个人受惊的兔子样的发抖。斜射的阳光晦暗不明,飘进来的雨滴反倒是丝丝分明。
那惊惧却无神的眼是杨心问从未见过的,像是某种暗示和无声的耳语。
杀了我。
杨心问慢慢地抬起了手,环住了陈安道的脖颈。
脉搏自掌心传来,温热的,鲜活的。
陈安道没有抵抗,连战栗都停了下来,温顺地垂下脑袋,下巴抵在他的手背上。
“我总觉得我们该同生共死。”杨心问轻轻开口,不在乎陈安道能不能听见,“可是活着太苦了,我不想拖着你了。”
守门的弟子一惊,连忙大喝:“你干什么!”
杨心问恍若未闻,手还在收紧,几个弟子连忙开门要冲进来,缺发现门上被贴了禁行符,竟一时打不开!
“开门!”小弟子又急又怒,“你个魔修!”
大弟子忙给他一肘子:“杨道友!你且冷静些,有事好商量,眼下实沈长老神智不清,是生是死岂能就这样草草决定了!”
陈安道呼吸不了了,他安静地闭上了眼,一滴水溅在了他脸上,一开始他以为是雨水。
可又似乎不是那样,因为雨水不会有那么热。
那便是血吗?
他闻不到,便以为是血。那血珠蜿蜒进他的嘴角,终于滴了进去,是咸的,并不腥。
原来是眼泪。
谁还会为他的死哭泣呢?
杨心问眼里的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然落下,神色却别样的坚定,仿佛那眼泪并非他流出来的,十指逐渐收紧,缓慢却不忧疑,一切都只是告别的一环。
身后的吵闹他听不见,雨声渐急,落在他耳边的不再是如丝的春雨,而是那日破庙前的瓢盆大雨。
那天陈安道没能抱起他,两人双双跌进了泥地里,如若那便是最初的征兆,或许自后的年月都只是那场暴雨未干的水渍。
杨心问闭上了眼。
手心里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抵抗。
第217章 师徒
方才还如人偶般任人摆弄的陈安道, 忽然如一条失水的鱼一般挣动起来,挥舞的手数次打过杨心问的小臂,促使杨心问松开了手。
陈安道伏在一旁深喘着咳嗽, 气息未顺,便跪伏着往杨心问这边爬来,伸出一只手, 碰到了杨心问的脸, 从额前, 眼睛, 鼻梁,一寸寸地摸了下去。
许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门外的四个弟子终于破开了令咒闯了进来, 一人一边架起了杨心问, 把他往外拖。
杨心问被他们拖拽着,眼睛还定定地落在陈安道身上。陈安道的手落空了,半晌重新握紧,正坐回了原处。
“对你们这群魔修, 真是半点松懈不得!”小弟子忿忿地将杨心问推进牢里,“人要是死了, 被问责的可是我们!”
杨心问也被关进了牢里, 牢内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锁链, 也没有封灵阵, 叶珉并不觉得他有可能丢下陈安道一个人逃跑。
又或许是自己对叶珉已经没用了, 逃跑与否都并不重要。
如今他已失了灵脉, 蛛网间的无首猴也已被放出。元神以至灵台的裂痕不知还要多久还能好, 最重要的是——他累了, 他真的已经累了。
师兄你呢?
为什么不愿意死在我手上呢?
你还要挣扎些什么呢?
悠远的钟磬音自窗外飘来,隐隐还有些人声。临渊宗里收留了一些上山避难的百姓,各自分散在山里帮忙做些琐事。
他听不分明,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山脚下和娘一起的那个棚里,棚顶有些漏水,往来的人声在梦境里变得朦胧,而那盘龙玉柱之上的仙门飘来磬声,遥远得似从天边而来的仙音。
他闭上了眼。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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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梅雨季。”无首猴真诚道,“娃儿啊,你不能换个时节再把我弄出来吗?”
自那日春雷之后,漫长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快十日,还不见将息的征兆,山里的挂画、书简都开始发霉生斑,被褥里的棉花受潮,结成一坨坨的,劲儿大的能徒手拧出水来,日日都得用明火诀烘烤一番才能睡人。
各峰顶上的山花倒是开得很艳,花粉散在水气里,这空气便又臭又香的,半日下来身上的衣服就带了味儿。
无首猴盘坐在窗口,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又扳着脚底板搓泥,屋外的桃花瓣打着圈儿转到他头顶,他也不弄下来,专注地搓着泥道:“这季节容易犯困,毛发还打结,浑身都难受,你们这山里更是潮得没边儿了。”
叶珉躺在他的贵妃椅上,脸上盖着册子,不知睡没睡着,睡着了这会儿也被吵醒了。伸手把那册子拎了起来,斜眼看向窗边的无首猴:“你连头都没有,还操心头发?”
“我是猴子,没有头发,也是有毛的嘛。”无首猴把搓下来的泥丸往窗外扔,“山上有多少人了,你那册子给我看看。”
叶珉没有搭理他,翻了个身,册子随手放到了一边:“这是统计流民口粮的。算上十天前从浮图岭带上来的流民,有两千出头了。”
无首猴“嚯”了一声:“这么多人,只拨出这么几个观,下饺子都没这么挤吧。还是这种天气,我都不敢想那是什么味儿。”
叶珉说:“这已经是挤占了山中弟子的住所,他们若有能耐,自行下山便是。”
无首猴闻言便笑,嘲弄无比:“我倒是真想知道,这些人若知道狼前虎后,左右都是个死字,究竟会如何行事?”
“看了上百年,你还没看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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