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 第36章

作者:黄金乡 标签: 年下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主攻 玄幻灵异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因为那些人要不成了魔,要不成了祟。”

杨心问一口气险些吹岔了。

他干巴巴道:“这邪术……还有这种奇效。”

“事到如今,也不知他们是因为邪术才成的魔,还是因为成了魔才去暗自钻研这等邪术。只是当时仙门肃清此派,应当已经将叫此术断了传承才对。”陈安道扶着屋脊,两眼紧盯着下方,“万般仙众却又是如何到手这失传之术的?”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而下面的宴余助兴也已经准备好了,赫然是酒宴上最常见的击鼓传花。

唱词便是方才那召人身剑鞘的词,传的是童子手上的巫偶,那几个快板也正好用上了,瞧着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击鼓传花,只是这场面略微寒酸了些。

但叶承楣却没由来得觉得四周变暗了。

这废宅里本就没有光,他们视物,端看的是这灯笼里的烛光,眼下蜡未燃尽,如何会暗下来?

“仙友。”坐得离他们很远的老妇此时却忽然叫了他,“要成仙了,现下可不能分心。”

叶承楣茫然:什么成仙,现在不是要玩击鼓传花吗?

他和为生感到了这种隐秘的恐惧,二人下意识想挨得近些,却连动也没能动一下。

周围很安静,除了那唱词和快板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每个人的脸在红灯笼的映照下,都透着奇异的祥和,以及这祥和之后的死一般的平静。

孤月疏星,红光摇曳。

阴风借道,声如鬼泣。

叶承楣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手上正放着那形容古怪的巫偶。

这巫偶以稻草扎成,又裹上了一层麻布,草草地画过几笔,全然看不出人样,只隐约看出它狗搂着身躯,身后的一根稻草疑似是尾巴,比起人更像是只猴子,但难以确认,尤其是它还没有头。

他接过了巫偶,然后按顺序给了旁边的为生。为生拿了巫偶,却许久没有再传下去。

“这玩意儿瞧着就瘆人,你别拿那么久,快传。”叶承楣见他竟然拿着不放,忙推了推为生的胳膊,“别看了,这粗制滥造的有什么可看的?”

为生面色凝重,半晌还是把巫偶传出去了。

“你怎么了,那巫偶上有什么东西吗?”

为生摇了摇头:“没有,那巫偶上干干净净,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只是它那个形状……”

“形状?”

又传出去了两个人,童子的唱调停了,巫偶落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手上。

“承楣,你可有听说过无首猴?”

第45章 梦不醒

“鼎中猴乃是陇州一带的祭礼, 将六只猕猴,和一个与猴子一起长大的孩子分放进鼎中,以薪火煮之, 因为周身太烫,他们便会不受控制地蹦跳起来,形似舞蹈, 专事解舞的坛婆能读懂这舞的意思, 他们相信, 这种舞蹈能预言来年的收成。”

“为何要往里掺个孩子进去?”

“这个孩子正是要害之处, 他自小与猕猴混在一处,不知自己是人,见其他猕猴在鼎中尖叫起舞, 他也会以为自己受了这样的折磨, 一并跳起来,实则只有他所处的鼎里温度烧不死人。惊惧之中,他的口耳便能通灵,知晓天道之事, 又将这事经舞蹈让坛婆知晓,坛婆解舞, 便能知来年收成了。”

陈安道说完, 神色却越发凝重:“你怎会做这样的梦?”

杨心问尚且没把自己梦中看到的假陈安道, 以及自己一剑捅了假陈安道的事情说出来, 只是这鼎中猴一事, 便已叫他觉得格外心惊。

“师兄。”他只觉心中不安, 在他的灵脉里盘桓的那股浊气也像是有些躁动, “这万般仙众……可是和深渊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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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生见那拿着拿到巫偶的大汉眼里一阵狂喜, 几乎要将他面上的悲相都破了。

“成、成了?”大汉颤抖道, “这么多年……婆娘……儿子……瞧见了吗,我终于要成了!”

为生难以将视线从那人眉宇间的喜庆里抽出,像是微微移开眼,便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般。

而在场的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他有这种感觉,连叶承楣都无法真正与他感同身受。

“无首猴是什么?”

为生犹豫片刻,回答道:“无首猴……是我在一本志怪小说里看到的怪物,传说他无头而能活动如常,夜夜生梦,其梦乃预知梦,能言吉凶。”

“你是说那巫偶扎得是你说的怪物?”叶承楣困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用意吗?”

那大汉脸上的痴态愈盛,几乎叫为生觉出了一丝害怕。

“那小说里,无首猴本是有头的,不仅有头,还能通人言,心智如七八岁的孩童,并且与一位刀客是至交。他那朋友侠肝义胆,不愿明知有灾而冷眼旁观,于是每当它的梦中生祸,刀客便想尽办法去阻止这祸事,虽偶有力所不能逮的,还是救了绝大多数的人,人人感念这猴和刀客,一人一猴在当地也逐渐有了些名气,那猴更是被当作灵物看待。”

为生说得又快又急,不知是在说给叶承楣听,还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然后没多久,便开始有人觉出不对。”

“不对?”

“虽然那刀客按着猕猴的梦救了绝大多数人,但死的人还是太多了,没能预知到的祸事,预知到却没能救下来的人,镇子上死的人比往年更多了。”

“当地的居民很快就发现,发生在他们身边的各种天灾人祸,是别的镇子的千倍百倍,而且许多灾祸格外离奇,根本不是寻常会发生事情。”

为生一边说着,一滴冷汗自他鬓角滑落,滴在他青翠的外衫上,然后迅速晕开,将那翠绿染成藏青,在红灯笼的光下,瞧着却成了暗红色,似一点干涸多年的血迹。

“于是镇上的人便不再将他们当吉兆,而是灾物,甚至绑了那只猕猴,要驱邪三日,再将它于驱邪鼎中煮成烂肉。”

“第一日,猕猴滴水未进,又被跳大绳的泼了满脑袋的香灰,它做的噩梦里,土地干涸,田里长不出水稻,只长出了如香灰样的毒虫。”

“梦中场景果然在第二天便实现了,镇民惊惧,要剪了它的舌头,它的刀客朋友拦了下来,愿以身代之,在它面前被剪了舌头。猕猴当晚又做了噩梦,梦见一妖异,千手千足,一颗头生了几十张脸,在镇中肆虐,凡是让他抓到的,都被剪了舌头,寻常人大多没有挺过来,镇子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叶承楣:“世间哪里会有这种怪物?”

“这梦却又实现了。”

叶承楣终于听出了不对劲,骇然道:“难道那梦——”

为生点了点头。

“刀客也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于是第三日,他亲手点着了火,要将那猕猴杀死。猕猴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在逐渐升温的水里,迷迷糊糊做了最后一个梦。”

“它梦见自己在鼎中被煮,手上却还有一个鼎,鼎里有它的刀客朋友。它担心刀客被和它一起煮了,于是将手中的鼎高高举起,哪怕自己快被活活烫死,也不肯松手。但是刀客的手里还有鼎,鼎中还有其他的镇民,猕猴要撑不住了。”

“梦里的刀客对它说,拿他们这些鼎和人当作台阶,你自己爬出去。”

“猕猴不愿意。刀客又说,我们是要杀你的人,我们之间有天大的仇怨,我们不愿与你这个妖邪死一块,更不要被你搭救。你行行好,放过我们,不要闷得我们一身猴骚味儿。”

“猕猴崩溃大哭,它的眼泪滴水成冰,竟生生哭凉了沸水,却又将刀客和其他人哭得冻成了冰雕。它在荒唐的梦里醒来,便见眼前当真是一块巨大的冰雕,那些冰人被冻得失心疯,有人笑有人哭,形态各异地冻在其中,它的刀客朋友也在那里,神色平静得跟它梦里的一模一样。”

“虽然只有七八岁幼童的心智,猕猴却也终于明白,它从来不会做什么预知梦,而是它做的梦全都会成真,它害人无数,还害死了自己的刀客朋友,终于再受不住,不愿再做任何梦,便抽了刀客的刀,砍了自己的头。”

语毕,为生长出一口气。

他此时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在看到那巫偶的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个故事。

“万般仙众的人在做的事,就像在仿着这猕猴所为。他们不要修炼,不要通灵脉不要吃仙丹,只盼着心诚则灵,想跟那猕猴一般,将梦中事当了真,便能飞升成仙,尽斩凡尘。”为生揉搓着自己的衣袖,“如若……如若真叫他们成了——”

眼见他又要陷入深思,叶承楣忙伸手拉住他:“为生,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老妪的童子蹊跷,方才拿了巫偶的人也言语癫狂,这群人恐怕不是泛泛之辈,你凝神静气,不要再想些不相关的了。”

不相关?

为生抿着嘴唇。

当真不相关吗?

那拿着巫偶的大汉端着酒盏,嘴唇轻颤,颠三倒四地说了好久,才像是终于顺了气,找回了些说人话的灵感,嗫喏道:“我、我等这天,已有、有十几年了……”

“我曾居萧阳,是忘泉门的地界。那里气候湿毒潮热,常年瘴气环绕,我祖上有罪过,被流放到那儿开垦荒地,若开不出百亩田地,便永不可离开。可那丘陵小山之地哪里开垦出百亩良田?于是祖上的债代代传下来,要我们学愚公,学精卫,要我们望山跑死马,这辈子不得翻身。”

“我日子过得没有盼头,还连累着婆娘儿子都过得苦,眼见着这驴拉磨的畜生日子总有一天也要落在我儿子头上,却遇到了个忘泉门出来的修士。他与我说,我儿子只要能成修士,拜入忘泉门,那便算脱了凡籍,再不用偿祖上的债。”

大汉目露精光,一双牛眼在红光下如裹了血的珠子,他的脸上那悲戚肃穆像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生死债,眼里的狂喜却又像是这生死债利滚利出了个泼天富贵,他孙子的孙子都不用再愁了。

“修士要带走我的儿,带他去寻大造化。家里婆娘不懂事儿,硬要挡我乔家的仙缘,修士告诉我,我婆娘不是我婆娘,是让妖怪李代桃僵的,我一眼便知她是妖怪,抄起板凳把她打死,那妖怪死了也不曾露出真身,真是好邪一玩意儿,好在我乔家有机缘,不然当真着了它的道!”

他一边说一边腾挪着双手,破烂的衣衫是他信念的旌旗,迎风招展的每一缕布条都写满了他的“绝不回头”,每一点污垢都盈满了他的“不敢回头”。

为生和叶承楣都面露悚然与沉痛,但那大汉不要沉痛,他要他的大造化。

“我儿一走便走了许多年,想来是已经成了真仙,再难下凡瞧瞧他老子。我心里高兴,只有周围一群心怀妒忌的烂货不知消停,天天跟我说那修士不是仙人,我的儿子是让人拐了,眼下说不定早死了。我气得紧,恨不得抽烂他们的嘴,那之后便日日夜夜想要带儿子回来给他们看看,我的儿子是成仙了,他梦里都告诉我了。”

“那些人不信,我儿子也不入他们这些俗人的梦,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成仙,待成了仙,我就能给他们托梦,告诉他们少他妈狗眼看人低!”

大汉的眼此时却也像是要哭出来般通红一片,他好糊涂,他好清楚,再没有比他更会装疯卖傻的高手,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周围的人鼓起了掌,庆祝他就要得道升天,庆祝他就要脱离苦海,为生在那片掌声中听到了诀别的声音。

接着,那大汉仰头看天,乱发迎风狂舞:“我为半命仙,不是乔家郎!今生前程在天,不在那山陵毒瘴之地,儿啊,我上天来寻你了!”

言毕便自腰里取出一把刀来,利落地抹了脖子。鲜血如泉涌,周围掌声如雷鸣,酒盏坠地,喝干的底儿没有一点残留,干净得不给这大地留一丝酒气,碎裂的刹那,敲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声的一点动静。

第46章 海中仙

叶承楣和为生根本来不及阻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逐渐流向他们的血迹,掌声渐息,那自刎是何其精彩的幕间余兴, 可也不过是幕间余兴,他们的酒宴还有很长,巫偶在再度响起的快板声里, 自血泊中被捡起, 递给了下一个人。

为生把成剑百余年的力道都用在了拉住叶承楣身上。

“他们……他们这是诱杀……这群邪魔外道——”叶承楣的眼红成了兔子, 他被为生拉着, 险些要搭上一切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恶人拼命。

为生恍然间觉得自己犯了错,犯了个大错,谁都可以来查这个案子, 但是叶承楣不可以。

叶承楣这个人天生见不得苦难, 谁的苦难看在他眼里,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难,他学不会落井下石也学不会事不关己,蚂蚁死得惨他都要猛擦一把眼泪, 如若不是生在圣女一脉,那他便是个该参禅诵经的命。

这样的人如何能见这世间丑恶, 如何能叫他卷进这人吃人的阴谋之中?

万般仙众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 齐齐扭过那一张张表情分明如假面的脸看向他们, 蹦跳着的两具走肉也停在了他们身后, 从他们头顶探过脸来, 脖子拧成了陡峭的崖壁,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拉扯。

“怎么了?”

童子的声音稚嫩清脆似银铃。一个问完, 另一个又问, 而后那些万般仙众也问了起来, 巫偶还在传递,唱词却俨然成了一声声的“你们怎么了”。

“承楣,算我求你。”

为生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不要管这群人是谁,不要管那些失踪案到底是谁犯下的,他只想带着叶承楣安安全全地离开,带上客栈里的彦页,他们三人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约莫是他脸上的神色过分怆然,甚至带上了些惨烈,叶承楣再不敢挣动,害怕再一乱动会把他的剑灵扯得支离破碎,只能呆坐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已经流到他面前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