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什么意思?”
“祂会长成骨血所期望的模样。”盛衢顿了顿,“祂日后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模样如何,都会按照骨血的意愿长成。”
“那完了。”上官赞说,“岳华兰从小臭美,长大了找相公也紧着好看的找,要她决定深渊的长相,那必然是绝世美人,唉,到时候一群修士追在深渊身后开屏求偶,想着就糟心。”
说着说着,盛衢似是觉得心跳平缓了些,身上也没有方才那么冷了。再看向上官赞那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才意识到对方胡扯这么多,应当是想着安慰他。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鹤鸣。
盛衢猛得抬眼望去,那是关家的白鹤!
他疾冲出门外,险些撞到了门口站着的人。那人一脸麻子,腿有些瘸,让他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盛衢心里实在急切,甚至来不及说句抱歉,便匆匆赶到了祭坛边,仰望着那群远道而来的白鹤。
打头的鹤鸣泣不绝,身后的四只鹤则共衔着一张金网,上面站着两人,侍候在一坨黑红色的烂肉边上。
盛衢险些从崖边摔下去。
“啧,不管成不成,那群凡人我可是送过来了的,赏钱可不能少。”那满脸麻子的人在后面嘀咕道,“若是不成,那是你们的事儿。”
聚在雾淩峰顶的几人具是一脸菜色。姚不闻定了定心神,借春时柳起了架高桥,将鹤群接了下来。
众人围了上去,盛衢身形一矮,几乎是爬过去的。
岳华兰几乎没有了人形。
“还活着。”一旁的关家人道,“快点吧。”
说话的关家小子眼眶红肿,他师父侍候在产房内,已然身陨,他和另一个侍奉在外的小弟子仓促间只能草草地包扎续命,紧赶慢赶地飞来,连他们师父的尸首都不曾收殓。
“快!”姚不闻回首冲其他人喊道,“开坛!”
世家的人纷纷动了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虽是因意外而格外仓促,可他们早已为了这一天演练了太多太多遍。
盛衢望着那形似焦尸的岳华兰,愣了许久,终于笑了。
他笑的有如云开雾散,雨停初霁,笑的肚子疼,半晌边笑边躺在了雪地上,体温融了那厚重的积雪表层,那雪水边伺机报复,濡湿了他的青袄。
上官赞走了出来,站在了他和岳华兰身边。
“上官兄,你瞧见了吗!”盛衢朗声道,再不复方才那谨小慎微的模样,“成了,我终于要成了!此番过去,再没人能看低我盛家的赶尸术!我们盛家不是邪修,哪怕道不同,我也……我也……”
他一边笑着,一边却又哽咽了起来:“我也是想为世人做些事的……”
上官赞没回话,回头看了看那血阵上死不瞑目的尸首。这些人是最后一批,因为事发突然,许多人的迷魂术都没做到位,死时没能与之前的人一般在美梦中合眼,模样格外狰狞。
“算了。”上官赞自言自语道,“关我屁事,反正我也要死了。”
他们二人的絮叨似是吵醒了昏迷的岳华兰。只见她落了雪的羽睫轻动,半晌打开,露出了那双似凝了晨雾的眸子。
“什么感觉?”上官赞看着她,不冷不热道,“还有感觉吗?最好是没有,一会儿我们可是要把你剁了吃的。”
岳华兰睁眼便看见了自己这两人,虽眼里朦胧,但还是勉强能认出自己那欠揍的表兄的声音。
她没有力气像平日那样和他呛声,吸了几口气,才慢慢道:“要成了吗……”
“真出息,这样了还能念着祭天,我真是服了你们。”上官赞一边说一边叹气,“估计是要成了。他说祂日后成的样子是你决定的,你想好祂要长什么样了吗?建议你别把自己和陈柏的脸安上去,怪吓人的。”
“模样……”
“多漂亮都行。”上官赞额上一凉,抬头看去,竟是下雪了。
盛衢跪在岳华兰身边,欣喜地颤抖着,忙接话道:“对、对对……你想……你想祂是什么模样的都行,只要成了,只要成了……”
“不要……不要多漂亮……”岳华兰模糊道,“不要多漂亮,不要多厉害……我的孩子……”
她似乎误会了。
“像个……寻常人就好……”
细雪无声落地,身后的天坛飘来的烟味袅袅直上。
盛衢微微一愣。
“不要如我这般……”岳华兰的声息减弱,忽而朝着天上抬起了手,“如我这般……总想当英雄……”
血阵就快被新雪掩盖,最后一缕血腥融入了坛中烟,吹向了辽阔的苍穹,吹过了久远的岁月,千百人的妄想,飘进了深渊的耳中。
李正德隔着那缕白烟,隔着那三个就将融合的人,与从剑上落下的陈安道四目相对。
风雪过山岗,雾淩峰上的池塘早就冻住了,冰下的鱼儿游得格外慢。
只池塘边的桃花上落满了霜雪,似一夜梨花开。
第98章 昨日雾凌
陈安道落剑时踉跄了一步, 险些跪倒在地。
杨心问早有准备,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人,一手捂上陈安道的眼睛, 急切道:“你别看了。”
哪怕看不到,耳朵却还能听见。
那分食人肉的声音,像是穿着草鞋踩在雪地上的沙响,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了鸟雀, 天空不见盘桓的食腐鸟, 可地上的人却也能代劳。
此间人食人, 非我梦中乡。
杨心问抬眼看去,叶珉就站在李正德旁边,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此时想起了这句话。
他们就跟这幻境里的其他人一般立在周围, 像是观礼之人, 却又不见观礼者的狂热。
真是不可思议,杨心问心想,上一次他们这样四人同在此处时,他觉得这里便是家。
上一次还是在初夏。
彼时连那桃花都还没尽落呢。
“我没事……”杨心问听见陈安道温声道, “时间紧迫,我没事的。”
“时间紧迫”分明不能成为“没事”的理由, 这其中毫无道理。
可这对于陈安道来说已经足够充分, 他抓紧了乌木杖, 重新站直了身体。双眼自地上的尸身越过, 落到了李正德的身上, 许久才道:“师父, 把阵停下吧。”
李正德的眼低垂着, 他身上已经落满了雪, 似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他能就这么从冬天站到春日, 从过往站到将来,如孩子堆起的雪人,能工巧匠雕凿出来的石像,除了不能是李正德以外,他能是任何的东西。
他慢慢开口:“为什么要停?”
“玄枵长老和阳关教联手,目的就是让三元醮的事大白天下。山门上下的禁制已破,被昭雪吸引而来的人很快就会聚于此。”
后面的夏时瞪大了眼,只当自己听错了。
陈安道的耳边还萦绕着岳华兰的呻吟,哪怕是垂死,在这样的痛苦之下似乎也会有叫疼的气力。
他们难以忽视这近在咫尺的食人血腥。
最先崩溃的是上官赞。
“麻沸散……”他嗫喏着,忽然打起了嗝,那嗝听起来怪异又好笑,一下一下,越来越响,自他肋间传来,把他整个胸口都抽得疼痛起来。
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嘴,于是便分不出来捂耳朵的余力,岳华兰的呻吟便这样一寸寸地凿进他的心魂之中。
“已经全部用上了,但陈夫人日前剔除灵脉时用得太多,如今这麻沸散对她的作用不大。”关家的小弟子面无表情地答道。
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内衫裁冠,侧缀麻络,是在做守灵的梁冠。
杨心问忽然拧紧了眉,转过身来——他听见了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重,但快得惊人,是凡人急速奔跑的动静。
“师兄,山下的人上来了。”
陈安道将余光从他母亲的尸骨上撕下来,那疼痛顺着他的眼一路进了心脉,可他面上依旧平静,继续对李正德说:“浮图岭周遭的所有百姓都在奔赴此地。如若三元醮的事暴露了,天下人群起效仿,彼时人人自相鱼肉,为了这无上的暴力铤而走险,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如何使得?”
李正德偏了偏脑袋,头顶的一捧雪落了下去,他似在思索,却没有开口。反而是他身后的叶珉上前一步,笑道:“人人自相鱼肉,至少好过一无所知地上了砧板。”
他神色平静,杨心问没能从他的脸上瞧见丝毫的端倪,那浅笑的模样与他们初见时一般,也与那日谈及叶家时别无一二。
“人的命合该握在自己手中,谁给了仙门权利去决定谁生谁死?他们理应知晓一切,待知道了这一切,他们也该为自己的命负责,是杀还是被杀,又与你我何干?”叶珉的指搭在他腰间的锦囊上,今时今日,杨心问能从中看出一丝魔气。
杨心问见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李正德:“你说呢,师父?”
李正德没有回答,但是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便已是他的答案。
见虚而空的大道理没用,陈安道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了策略,开始动之以情道:“可是师父,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而此事,那我和师弟又要怎么办?”
他言语间牵起了杨心问,又一手拄着乌木杖,朝着李正德走近。
陈安道走得有些慢,步子发虚,杨心问更是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狼狈得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
他们俩这样朝着李正德走去,就仿佛这世上最可怜的孩子寻到了依靠,李正德已然落雪的眼睫终于颤了颤,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虽然杨心问被此情此景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配合地垂着脑袋。
“二师弟长大了。”叶珉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样卖可怜的把戏,你以前是不会用的。”
陈安道没有一点被揭穿的窘迫,反而迎上了叶珉的视线:“我不愿被世人当做猎物般追杀,有错吗?”
“自然没错。”叶珉的神色带着些无奈,他先是看着陈安道,接着又看向了杨心问,“虽然我这样说,你们必然是不信的,可于我而言,你们便已是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若能与我一起好好活着,我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杨心问忍无可忍,咬着牙道:“是‘好好活着’要紧,还是‘与你一起’要紧?究竟是师门情深还是逆我者亡,大师兄不说明白,我如何听得懂?”
叶珉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你还愿意叫我一句大师兄。”
杨心问真想啐口唾沫到他脸上,可又怕给这不要脸的爽到了,一时无话可说。
“师父。”陈安道并不搭理叶珉,那脚步声已经近到连他都听得清了,他在袖中已经捏起一符,又轻轻勾了勾杨心问的手指,杨心问会意,也回勾了那根手指,递出了一缕魔气。
“您要看着我和师弟被全天下的人围剿吗?”
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呕吐声——却是一旁的上官赞已经打嗝打得开始作呕,他没分清岳华兰的血肉和自己的血肉,竟是咀嚼着自己的舌头。
李正德的神色恍惚了起来。
叶珉扭头:“二师弟这话究竟又是在诓谁?让天下人知道此事,你朝不保夕,可就这样将三元醮的秘密隐没在世家之间,你难道就活得成吗?”
“死在世家手上,我便是最后一个。”陈安道从岳华兰的尸骨边走过,他身上落了雪,黑氅之上点着白,如水墨画里的寒江孤舟,向着天际撑去。
“若死在旁人手上,在我之前,在我身后,又要有多少人丧命?”
杨心问足下一顿,陈安道却依旧往前走着,积雪深厚,他走得吃力,每一步都像是要倒下去了。
“吞下去。”盛衢忽而伸手捂住了上官赞的嘴。“吃得越干净,三相的连接才越稳定,哪怕其中一相不稳,也可以靠其他两相维系住平衡,不至于立马溃散。”
“我、我不愿食人——我不想…不想…”
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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