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羊
不!是很烂很烂,像人渣!像疯子!所以他活该被骂作害了那么多人的垃圾!
宣婴越想越思绪暴怒,抱着脑袋对沈选摇头道。
“我已经走到这步,你来,我也回不了头,今天全听东岳与帝君……发落吧。”
事已至此,他的话,就是一个意思,如果我有罪,我也把命还你。
可宣婴的心更有一种不现实的期待,他在做一个梦,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顶住这场阴司审判,他也能做得到回报前世的一场情。
除此之外,对审判的结果怎么样,他也早就无所谓了。
就像那晚他们的交心之言,沈选和他要的很简单,这一人,这一生,两个人的一个家,就足矣。
沈选却也跪下来,对他摇摇头:“我不替老天做选择,前世愿,今生缘,你的之后在黄泉路那头,不在我们身后的那些回头路。”
宣婴看向茫茫无际的忘川河:“……还有,以后吗?”
可他的确犯了错,杀了人……啊。
雨水打湿的宿命说着继续像潮水般涌来,让他们浑身湿透,在岸边低头拥抱着,心里不再藏着真话。
但雨慢慢晕染,凉风一吹,也弄得宣婴浑身一抖,面露脆弱无助。
而那边的事还没解决,冥府也的确在等待证词。
一时间,冥纸狂舞,鬼棺合拢,数万白骨拉着他要一起陪葬进万人坑做陪葬品。
沈选不愿看他独自再受苦受难,他干脆一把抱起了宣婴恐怖的白骨鬼魂,两个人共坠苦海,受尽苦痛,一刹那,岩浆覆灭这对痴情人的头顶,可他们紧紧拉在一起的竟硬生生没分开。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里只有皮开肉绽的烧焦气味,天地都在疼的撕心裂肺。
沈选看着宣婴紧紧地抱着自己再也不说话,他抬起脸部烧烂的皮肤和身体白色骨骼黏连的脖颈,苍白无力的面容竟露出一丝不再怅然的柔情微笑。
“背着你,过这忘川河,天上下刀片,我也不怕,宣大将军。”
“冥司在上,任刀山火海倾下,也勿伤我妻阿婴一人。”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最怕疼。
他的阿婴,绝不能再在他的怀里喊一声疼了。
第68章
沈选和宣婴正在遭受全天下最痛苦的阴间酷刑。
宣婴佝偻着背, 一直在咳嗽,咳得满嘴恶血喷到了沈选的衣服上, 两个人还是背部相贴着下地府伸冤。
十殿阎罗办不了沈家的案子,他们就只能戴木枷,踩白骨在东岳一个个殿问。
地府更下一层的大门徐徐开了,沈选驮着悲伤绝望的宣婴冲着那座冥界的收魂棺木走了过去。
四面的阴兵借道幻象蚕食着他们的魂魄,黏稠鲜红,情况只能用凄惨形容的汗水血水也渗入土壤, 湿润了前方业火罪业墓碑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题字。
东岳的阴官们在一起看这场人鬼的姻缘宿命,也不得不问不该在这种时候还提宣婴脱罪抱屈的他了。
“水官, 你又是来帮宣婴的前世来三官殿解脱赦罪的?”
宣婴的肩膀动了动, 挣扎抬起的一只手想替沈选否认,急切撇清二人干系的表情比沈选的反应也更大,他紧锁眉间凝聚着一团郁浊之气,恨不得告诉每个人,不干沈选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恶毒冷血的他此生贪念人间冷暖,是他大错特错了。
可沈选非但不放下他,还将宣婴抱在怀中越发紧了,那种把一个白发厉鬼的魂魄向胸前主动胳膊收紧的表情, 是任何人没从他脸上见到过的在乎。
沈选说:“是,也不是,我来,是因为我深恨不公世情, 想要肃清流毒,这也正是我为何总是站在宣婴身后的理由,从前一百多年,去人间走一趟,一是我和他的关系不普通,二也因为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本身就是神仙因果轮回中的种种魑魅魍魉在作祟,我知道沈家先人是受了无妄之灾,可当时阴曹地府把所有的矛头一律瞄准在了一个“罪人”的身上,这场审判妖魔鬼怪的狂欢却也把多少人间日日发生的残忍剥削忽视了……底层人被迫害,真恶棍倒是逍遥法外,说到底地府能轻松地抓了一只没有仰仗的恶鬼也不是因为鬼神世界有多公平,只是因为这个恶鬼是一心只求死的,他根本不反抗,他说自己罪该万死,这是他足够好欺负,于是谁都来欺负他,是,或不是?”
“所以说,你认为宣婴无罪?”
“不,时至今日,我不为任何人而开罪,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坚持着,也许上天就是如此安排的,对于一个有罪者来说,逃跑脱罪也并非是诉求,他要的是公平的判决,合理的量刑,还有真正对犯罪有警示作用的惩罚,我要替他开口求上天定罚赦罪。”
“在今天这件事发生前,我一直也很想问一问上苍,如果,我们目前的司法真的是完善的,可怎么就是唯独漏了给当年的宣婴带来一点公平呢?那么我们是不是大胆一点去想,它其实并不公平,至少,它应该可以变得更好,就像我们的人间,一百年来早已经是另一种模样,我们作为冥司地狱,主掌因果轮回,又为什么不能为一桩案子做出改进?直到有一天一切也变得更好一点。”
这听上去颇为大胆,自然而然引发了东岳地府的震荡。
但沈选并不想再做退让。
因为沈选的主张一直就是,当一个人的内心真心知错,凌驾于众生的司法也就有了保护他的一份义务。
宣婴是亦正亦邪,但换做是一般人,经历过如他这样被生父溺死在缸中,化为人皮傩的可怕诅咒,真的还能保留这等良知吗。
宣婴上次下地府也是他经手,沈选根本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查生死簿就想到了多年前宣婴的一次次遭遇,还想到了连宣婴都不知道他在梦里曾经多看到的一件事。
那是一段宣婴都没和人提起过的记忆。
要知道,宣婴以前死过很多次,但每次的他都会变成半鬼半人的存在沉睡一段日子,并且忘记轮回前的故事,可这个婆婆曾经从难民堆挖出过他的身子,甚至对方在分给宣婴一口土块后连夜死了,而且是在宣婴睡醒之前就饿死的。
二人连话都没说成一句,可饥饿的宣婴醒来后,看到了婆婆的家。
这个家窄小到容得下一个不到六十斤的大活人横着躺,堵死的窑洞口不通风,被矿主钉死了出口,屋内暗无天日不见人影,但床褥干干净净一点不脏乱。
这个窑洞在100年前的旧中国被叫做霸王窑,是无数的穷人身后葬送之所。
宣婴在这种地方迎来生机,他的心情已经无法去追述,但他看到了婆婆生前最后一顿果腹的粮食,对方吃的是煮出浆水的狗尾巴草根,铁锅的锅底漂浮着土渣子和黄黑色的草,不见一丝油水味,很让人心酸。
眼见这个恩人喂饱了他,自己反被饿死,宣婴无声嚎哭,背尸埋葬。
他学人放下了碗筷,小厉鬼含泪低泣,您下一辈子,一定能吃饱饭。
那个被宣婴抱到坑里的老婆婆则像干瘪的枯树枝断在了生命终点。
她凹陷空白的眼眶存放着泪水,以白发苍苍,接近于人皮骷髅的惨状伏在那个土床铺盖上,她看起来像做了一个穷人来名为地狱的“人间”挨饿受苦的噩梦。
正是借助宣婴的‘眼睛’,沈选才能看到一个人在乱世生存是多么难。
他救宣婴,也不是救这一个人,是救他身后浓缩一百年人间苦难北环的鬼魂们,是救千千万万众生。
以前的他经常不懂,明明外面生灵涂炭,为何神坛上的烛火总是不灭。
后来人间的一百年经历给了他一种答案,也许烧香的人并非只想拜佛求道,而是许许多多有心人在祈求着丰足的生活,家人的团圆。
这样一个个透着善良朴实的心愿,过去了一百年,也在金华城隍庙内时时刻刻上演着相似的一幕。
或许,他的前世已经看不透因果,但因为他成为沈选亲身参与了这一场场跨越生死的悲欢离合,他才佩服,尊敬和一定要维护托举起宣婴一身的志向远大。
……
沈选分享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宣婴早就不抱希望了的心底。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留下来,终点的声音也在不远处对他的耳朵传来地府的召唤。
片刻后,等待时间渐渐流失,地府的讨论结果还是出来了,随着一尊神像‘活’了,前方所有青绿色石窟上轰隆隆滚下地狱轮回路上的岩浆。
宣婴披散雪白长发,他半人半鬼地跪着,只听冥司众官说出了一百年后的最终判决。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
也是在这种最为关键的时刻,哑巴了两世的小神婆匆匆地带着一个纸扎人中的灵魂进入地府,牵着女鬼手的她还恰好听见了鬼判宣布的结果。
小神婆对有罪判决感到难以置信,她的头很痛,发出窒息吸气声地嗓子也像被割开了一条自刎的血道子,她不敢想,这一次被地府带走后,那个人是会被肠穿肚烂,还是割嘴分尸,亦或者是被地府永久关押在无间炼狱不得超生……
奇迹,也就在小哑女向天地发出哀求时,如一记古老的寺庙敲钟,将悲悯响彻地府上下。
“啊……啊呜!啊,爹——小干爹!宣婴——我,我有证人——证人就在地府外和我一道,求上天再让我救下一次——他!”
小神婆会说话了。
她说的话,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其中,也只有沈选看上去并不惊讶,他燃起一张纸符,空中出现一个因果桥,有个很面善的女鬼从地府外边赶来。
沈选开口问道:“来人可是沈樵马氏的丫鬟小翠?”
“是我!”对方是来救宣婴的,她一停下也跟着跪求地府,务必不要这么快判决。
一看清楚这个故人的脸,宣婴的脸上都是恐怖骇人的血迹斑斑,表情却只懂呆呆地看着小翠。
因为猜到了是谁才有这个办法。
他难以置信地看沈选,沈选问,“我说你无罪,你不信,她说,你不信,但我还有一个最后办法,你愿不愿意信上天今天一定能带你出去?”
“……”
沈选:“跟我走,好不好。”
宣婴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被拯救的感觉,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被最仇恨自己的人从地狱中间搭救,活着的时候马氏和小翠可是从没有真正原谅过他……可是现在,为什么所有人……
……
宣婴哑口无言。
他只是想起当初马氏去世,他曾上门想祭拜,却被小翠关在门外不给自己进去。
小翠也记得这件事,她记得,自己用扫把打小疯子,可这个被马氏救活了的家伙挨打还笑得出来,还一连七天七夜跪在门外替恩人守灵,到了第八天,小翠拄着拐出去,发现宣婴已经离开,地上却被这个人用跪烂了的膝盖跪出了两抹血红的,长长的痕迹……
“……宣婴,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告诉你,今天来的人不止是我。”小翠说了这么一句话,抬起头的表情落在他身上,瞳孔微微闪过一丝复杂。
“你这是何苦。”
她很是动容地道。
他很苦吗?
宣婴对小翠的同情眼神感触不深,其实对于善恶对错,很多时候当年的他都没有一个强烈的认知,但是无论他是人是鬼,娘亲对于他的教导中都有一句话深刻地影响着宣婴的行为。
小翠:“为什么,你过去那么久还要认罪自首呢?”
宣婴:“……因为……因为。”
宣婴喃喃想起了娘最后刻在他脑海中的笑容,和孩提时候总是不懂事,那个落在头顶,带着温柔玉镯子的手。
“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如果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一定要向他们……认错。”
第69章
没有人知道, 宣婴和沈选在忘川河水边刚才说的话,完全都被叶教授和沈选爸爸在一起看到了。
彻底归位的地府轮回镜折射着这一幕, 河水的浑沌冲开了凡人心头的迷障,沈父还在狱中,他此时特地站了起来,让真相第一次出现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面前。
一开始,一个满头雪发,以前从不对沈家后代露脸的故人露出了那张过分年轻的真容。
区别于他身上种种的不堪事迹, 他低头认罪的神情,就像叶教授见过的爪子黑黑的,脸上脏脏的小动物。
而在宣婴当众抬头散发的瞬间, 这张倔强又苍白的脸更是对上了骄傲如朝阳一般灿烂明媚的十九岁少年, 这么重要的人,他们怎么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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