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念
当天,大家都走了之后,白叔留在医院看儿子,却接到紧急诏令。
特管局高层会议室,全员到齐,只差一位。又等了二十多分钟,白叔方才优哉游哉地抱孩子来了,口吻也玩世不恭,淡淡然道:“三儿病重,临时看护不好找。”
绍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眼睛一闭,便眼不见心不烦了,直到白叔进来方才慵懒地开眼:“不怨你,入座吧。”
白叔还没入座,便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白彦休。
秋后算账的时候来了。这秋天,可能是千百年内最萧瑟无情的秋。
白彦休背对着白叔,面前正对的便是绍局。这是两个极端对立的位置,如水临火,似日对月。一位是局里最高领导,一位是妖联掌权者。
白叔悠悠哉哉的,不再开口,拉开唯一空置的椅子坐下,把四儿放在膝盖头,随他爬了。在坐要么西装革履,要么中山装一丝不苟,独他一个最不讲究,一件白色套头衫,一条灰色束脚运动裤,加上看起来一张年轻的脸,像是误打误入。
事关重要,涉及刑法原则性的改革,定然要召集全员。
白叔听了开头就想打瞌睡,垂头低眉,。
最后投票表决,四票反对,三票赞成,还剩下白叔的一票。白叔的票至关重要,投反对一面倒,投赞成又不知耽搁到什么时候。
白叔被通知,不允许弃票,感觉到周围目光如炬,而他的心思都在脚上——四儿正扒着他的脚爬起来。小孩子力气增长的速度总是超出父母的预期,白叔把鞋带绑得足够紧,也免不了即将遭遇被亲儿子当众扒鞋子的尴尬。
面前七个长老纷纷将目光转移到白叔身上,有的逼他投赞成,有的逼他投反对,更有的是希望他随便投一个大家早点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众目睽睽之下,白叔把老式英雄牌钢笔的笔帽盖上,往裤兜里一装。四儿被他的动作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倒是不哭不闹。在坐的,几乎都能猜到白叔接下来想做什么,白彦休没想到白叔这么不给面子,脸色霜白。
白叔探手至桌子下,拎着坐在地上的儿子的领子,往怀里一送一抱,同时转身就走,毫不留恋。他一说起来南京话嗓门便忍不住打起来,显得豪气干云,有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壮志:“老子不干了!”
防得了白叔弃权,防不了白叔裸辞,赶鸭子上架的白叔只想回南京继续当他的夜间保安。
“等会!”白彦休稳坐不动,坚定不移地抬眼,他没有看谁,眼神涣散如一片寂寥混沌,眸光却停留白叔身上。
白彦休道:“白,你还不能走。”
白叔全名只有个“白”字,知道这事的确实不多。
白叔把视线从白彦休身上转移开,看向绍局。
绍局不动声色,看不出喜怒哀乐,片刻才点头。
“成,你们继续讨论,我去旁边找个没人的地儿待会。我儿子该睡觉了。”白叔皮笑肉不笑,话里又带上了京腔。
尤念托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里时,已经是翌日夜已深之时,这深秋的夜过得无止无尽。尤爸怕忘带钥匙,在楼下小卖部老板那存放了一只以备不时之需。尤念随身带的那把钥匙在行李箱里,随火灾残余被花家一并处理,再也寻不回来。
家里有暖气烘烤,依旧冷冷清清,这么晚了,黑灯瞎火,只有尤念回来。
客厅里只摆着玻璃茶几和沙发,皮质沙发用了十几年业已离不开沙发套,内里的人造皮褪得惨不忍睹,像被刨丝板刮过的皮肉,体无完肤。
除了冷,还有点丝甜,茶几上摆着个鲜艳的塑料袋,里面还剩下几根甘蔗,应该放了有两天,削好皮的甘蔗都有点失水。尤念到现在还一口没吃,更是没有半分饥饿感,四肢都有点脱力,巨大的自责感挤压下,各种感觉都敬而远之。
半个小时后,尤爸带着一脸惊讶与眉宇间的霜寒开了门,手里拎着两个馒头。他在楼下时,离得老远,小卖部老板就在喊:“你儿子回来看你了!”
尤爸一直以为儿子要到过年才回来,何况尤念也没提过,权当老板在开他玩笑,大冬天冷的彻骨以微弱的语言取暖,他咧嘴笑笑,算是回答了。直到看到家里的窗透着灯光,才明白老板说的是真的,儿子果然回来了。他并不惊讶,也许是固执的从一开始便认为儿子从未离开过他。
像是以前,尤念放学回家之后写了好一会作业老爸才下班,手里通常都会拎着晚上和第二天的菜,尤念一听到动静就会啪嗒啪嗒跑到玄关去接:“爸,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尤念接过的是两只冷馒头,袋子上透着寒气,袋子里都是热气凝的水珠。
尤爸看着明显更帅气的儿子,喜上眉梢:“教几个小孩做题,一不留神就晚了。现在小孩是越来越笨,还是你那一辈的聪明。”
尤念把馒头拎去厨房热,厨房门是常关的,与外面只隔了层薄窗,四面都是瓷砖,堪称滴水成冰,比客厅冷了不知多少倍。尤念取锅倒水,搁上个蒸笼,点起炉灶。尤爸偏好明火,不喜欢用微波炉,尤念给他买过微波炉,用次数屈指可数。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儿子不会带着一肚子心事无缘无故回家,尤爸知道儿子大了,遇到问题自己可能只会帮倒忙,还是忍不住开口,“北京工作压力太大了吗?”
尤念规避老爸的目光,下意识点头:“嗯,压力大。”
但是避免不了背影都带着类似于失恋的酸楚。尤爸毕竟当了多年老师,见识过多少早恋的少年少女,各个都有几乎相同的背影。早恋黄昏恋,还是正直热血恋爱的年龄,内心的爱总是不变的。
儿子这点心事瞒不过他,头顶厨房的灯光在白瓷砖的印衬下凄凄惨惨,尤爸觉得他儿子的心里此刻跟闹鬼也无二了,问道:“失恋了?他走了?”
“啊?”尤念有点懵,他从没跟他爸说过他谈恋爱了,怕老爸关心情急多问几句,自己就一不留神说漏了嘴。同性恋儿子什么的,太可怕了。
锅里水开始有滚的迹象,尤爸惊天动地地开口道:“是你上次带回来的那个人?”
尤念上次带回来的只有齐麟,老爸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尤念如坠五里云雾。
尤爸觉得是自己不该擅自说出口,后悔不跌,摆了摆手转身出了厨房。
尤念追出去,追到门口,又不敢再迈一步:“爸你什么时候……”
尤爸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像偷看孩子日记的家长,看“我爱爸爸”等稚嫩文字看得起劲,结果被孩子当场抓了个现行。尤爸在客厅里转了两圈,不知所措,拖鞋声啪啪啪,这声音才像是知道孩子出柜家长的正常反应——拿腌臜鞋底子抽那不干不净的脸。
“你上次来我就觉得…..”尤爸终于在沙发上坐下,搓着手,还是后悔自己莽撞了,“你们两个之间有点感觉,想当初我和你妈就这样。唉,谈恋爱的人都是这样子。我教的那群小孩啊,各个都说没有的事,其实眼耳口鼻都写着呢。”
尤念想不到他爸居然一切如常,好像齐麟是个女孩子似的,或者是换了齐麟的世界观,狗男男才是天造地设。他走回厨房,掀开锅盖,一股热浪迎面扑来,高温似火舌,遇到冰冷的脸部肌肤又迅速凝聚水珠。像是从他自己的泪腺里流出来的。
“你不怪我么?”尤念问着。
尤爸只后悔自己的冲动,竟然毫无准备的就戳破儿子的感情世界?果然人老了就是容易惹人烦,还惹着了亲生儿子。
“怪?怪什么?做什么要怪?”尤爸捏着衣角,手足无措,他查过,想着可能跟他儿子打小没妈有关,“唉,分就分了呗,过段时间再找一个……你也不算大不是……”
尤念跺脚,急赤白脸地辩解:“爸!没分!”
尤爸立即明白过来,笑了:“吵架了?那就好。”
“也不是吵架。”尤念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是他在闹别扭,单方面的,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夜深,尤爸明天还要上班,早早睡下。
尤念铺好床,被冻了一天的手脚这时才缓过劲来,长舒一口气,满心满脑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尴尬和自责,身子也绵软无力。谁都不曾怪过他,怨恨过他,唯独他自己。他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过不去的那道自己给自己立的坎,最后还是得他自己来拆。
一想到这里,尤念就忍不住想笑。
不过这下惨了,面子里子全无,丢脸丢大发了!怎么回去呢?
看来只能悄悄摸摸溜回去,然后大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照常。可能吗?他铁定要被祖章他们笑死了。
对,先找好地缝。
明早就走,尤念想,时间过了十一点,买不了火车票,明天一大早就买票,以最快的方式回北京。不知道自己走了以后,齐麟会不会因为担惊受怕,而少吃一碗饭?
宛如心念召唤,窗外遍布夜色。
尤念朝窗下望去。
偌大的广场上,四角的花坛因为天寒地冻急缺打理。齐麟正站在广场上抬头仰望,与尤念望下来的目光堪堪对视。那一瞬,物换星移,河水倒流,一切回到了起点。时光曾于人有多残酷,便能有多怜悯。
尤念打开窗户,脚踩窗台,纵身一跃。
对于齐麟来说,那是全世界的重量。
“你怎么来了?”尤念问,吐出的热气成了冰渣子,□□的脚踩在齐麟的鞋上。
齐麟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你一走,我就跟过来了。我自己坐的地铁,坐的高铁,转了两个站。”
像是一种乖巧的讨好。
尤念轻轻笑着:“嗯。”
齐麟急不可耐地问,双眸里各有个莹亮的光晕:“还难受么。”
尤念疯狂摇头:“不了,一点也不,我想通了。我爸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现在他睡了,明早早起点叫记得爸。”
齐麟一时反应不过来:“爸?”
“唉,乖。”尤念笑得眼睛眯起来,踮起脚尖去摸齐麟的脑袋。
意识到被涮的齐麟哭笑不得,不过尤念还是那副小猫带利爪的模样,不是小黄鸭子,并没有变。
人是没有变,那心悸的感觉从何而来呢?齐麟保持着警觉,略微皱了皱鼻子。
尤念伸出食指点着齐麟的鼻子,问:“怎么了?”
齐麟把尤念抱紧了,贴在耳边:“我也不清楚,就是觉得……”
“跑!”那一霎,尤念浑身战栗抖瑟如糠,脱口而出,如被剥离了肉体,什么都不剩了。
用武力制服齐麟相当难,唯有设下陷阱,摆上个他绝不可能放弃的猎物,静待他自己踩上去。
远处。
害怕被神兽提前察觉,扰了布置,不敢安排人员监视,花坛和楼房四周都装了高清夜视摄像。为了捕捉最合适的时机,监视者们个个屏息宁神,瞧着广场上的每一粒尘埃都如淋漓血肉,触目惊心。
当监控摄像捕捉到齐麟那几不可查的皱鼻时,一个声音打破夜的寂静:“启阵。”
一百零八镇妖大阵启。
尘封许多年,姹紫嫣红开遍,时至二十一世纪今朝终于得以重见天日,顿时天地撼动,星辰无光。
头顶脚下,亮起无际绚烂极光,在黑夜中悠长散开。
尤念只在照片上看见过那绚烂景致,如梦如幻,如精雕细琢,如岁月轮回,没想到今日有缘在中原地区见到。他恍惚被怔住了,却在瞬间挣脱开,明白那是针对齐麟设置的法阵。没有妖联会长护着的齐麟,是众矢之的,是砧板上的唐僧肉。
齐麟在尤念喊出那个字的时候,就要发作,身体里的力量却同时被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怕尤念也承受同样的力量,躬起背脊,仿佛那里有头顶天脚踏地的天神,努力撑起一片容得下一个人的空隙。
这只是个对妖起作用的阵法,尤念是人,什么都感觉不到,见到齐麟痛苦的神色和四周的光芒,旋即明白过来,什么势力敢对神兽下手!龙家!卸磨杀驴,秋后算账,龙家主不是不忌惮知道真相的他们,而是一直不是时候。
尤念急切道:“怎么回事——逃——先逃在说——”
他试图推开齐麟,然而齐麟的身子重如五岳连绵,连带着把他也压倒在地。
你快逃——齐麟想说话,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瞪大眼睛看着尤念,想尤念能够明白。那一下再也维持不了身形,原型立现,一头黑色的猛兽在夜中发出隐忍嘶吼,啸起天地之力与之抗衡,镇妖大阵原地抖了三抖,将天地力压榨殆尽。
镇妖阵内,无数渺小生灵五体投地,颤抖不已,被压断了脊梁骨。
这是专门正对齐麟的。尤念跪在地上,薄薄的睡衣被寒冷浸得起了层冰渣。此情此景染上一身凉薄,一世难忘。
尤念感觉到后颈刺痛,好像被针扎,他下意识地摸过去,手感告诉他,那也许是个注射器。
几乎同时,尤念和齐麟双双陷入昏迷。
第180章 一年(1)
什刹海夜祭案翻案,旧案启封,原班人马避嫌,新专案组成立。
齐心怀被洗白,这是十多年来,唯一一个单靠旧案卷就全盘推翻,并定性为谋杀的案子。如十年一遇的大雪,一家里欢喜忧愁,各有千秋。
从夜祭案开始探查,转到南京秃鹫妖案,两位在案中死亡的妖怪均被认定蒙冤。罪魁祸首毋庸置疑,矛头直指齐麟。
陈辰感觉到麻烦大了,然而在他知道这件事之前,妖联已经发布了逮捕令,等他发现尤念和齐麟双双被捕时,已经晚了,无力回天的挫败感再度席卷而来,本末倒置,无力回天。
罪魁祸首尤念和齐麟被捕,身为此案负责组长陈辰被停薪撤职查看,协助办案的白夕浮等执行证降级三年,而钟九诗和杨晓侠似乎因为花亦辰的意外身亡,处罚时留了情面只降级一年。
齐麟和尤念被捕,审讯在即,撤职令也下来,大祸临头的陈辰没空别管其它,开始思考怎么给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翻案。不久他便发现齐麟数罪并罚,板上钉钉,倒是尤念的还有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