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第17章

作者:priest 标签: 江湖恩怨 宫廷侯爵 玄幻灵异

席间,施无端亲自站起来敬酒,一边敬酒一边安抚道:“诸位不用害怕,我大哥奉王爷之命,前来讨逆,如今逆贼已死,往后大家都能安居乐业了——咦,这位是蒋员外吧?你这手怎么抖成这样?来人快给蒋员外重新满上。”

刚刚把刀刃上的血抹干净的彪形大汉过来,一声不吭地端起酒杯,混合着一股子血腥气,给风中凌乱的小树苗一般的蒋员外将酒满上了。

蒋员外奇迹般地不抖了——他开始翻白眼了。

顾怀阳便苦大仇深地叹息道:“我等来迟,叫诸位受惊啦,罪该万死,顾某先自罚一杯。”

施无端陪了一杯,随后跟着继续道:“大家不要一脸凝重,这是好事,往后我们兄弟要在古吉常住久居,还需要多仰仗诸位照顾呢,军民自来不分家,古吉城中有我大哥坐镇,保证往后再也出不了逆贼了。”

他话音未落,陆云舟便狠狠一拍桌子,将手中冷森森的佩剑拍在了桌子上,只把这些老爷员外们的心肝也拍得震了三震,陆云舟冰冰凉凉地说道:“有再敢作乱者,必诛之!”

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的一桌子老爷们噤若寒蝉,施无端却笑了起来,轻轻地说道:“有三哥这把剑在,想来也没有哪个反贼这样不识相,胆敢犯上作乱了。”

他重重地咬了“反贼”和“识相”两个词,古吉最大的茶商宋老爷便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识相”地表示,自己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商人,和“反贼”这种遭瘟的东西没有一点关系,为了这一方百姓的安危,他决定毁家纾难,出资为红巾军军费。

除了还在翻白眼的蒋员外,其他人都不想因为被当成反贼而当场“一刀两断”,于是纷纷表示唯宋老爷马首是瞻——至于蒋员外,他一直没说话,想来是太过激动乃至于说不出来,便当他是默认了。

顾怀阳这样连威带吓地变成了“顾大东家”,速度堪比“摇身一变”。

当下叫人端了字据,白纸黑字,挨着桌子转,挨个签字画押,末了也不怕诸位爷抵赖,顾大东家放出话来,说是几位老爷不胜酒力,令各家派人来接,并提醒各位带好地契房契,这样身家性命一般的重要物件,将由顾将军亲自保管,以防匪类作乱偷了去。

交一份抵押,带走一个人——“强取豪夺”简直不足以形容其钢铁手腕。

钱、粮、兵马,势力圈,全都要一点一点地建起来。

施无端便全权负责周全起打安庆来的人,这群倒霉鬼一到古吉,便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城中,每日有酒有歌舞,好吃好喝,还有从温柔乡老板亲自调教的一群大美人伺候着,日子过得神仙一样。

没有人软禁他们,也没有人监禁他们,原本带来的准备打仗的兵,突然发现自己是来享福的,过了几天,古吉城正式入冬,一场小雪开始落下来了,街上人少了许多,一走出门便要被灌上几口冷硬的山风,这时候在屋里听着小曲,暖烘烘地烤着火炉,炉子上温着酒,便叫人更懒得动弹了。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暗箭更难防的是花红柳绿的软刀子。

施无端在外面应酬了多长时间,白离便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了多长时间,一开始李四娘担心施无端怠慢了他,还去请过他出来与大家一叙,都被白离拒绝了,一旦施无端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就仿佛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李四娘虽然碰了钉子,倒也没往心里去,她觉得瞧白离那模样,明显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高人么,总有几分有别于常人的癖好的。

白离一整天一整天闷在屋子里,将茶杯中的水倒在铜镜上,上面便浅浅地浮起一层膜,随后那极浅极浅的水纹轻轻地波动,便现出了施无端的影子。

白离就仿佛是被钉在了那里一样,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镜子上的水面,看着施无端在不同的人群里穿梭,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意味不同的笑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像是要将那许多年都补回来似的。

施无端回房的时间总是很晚,到了冬天,这一宿又落风雪,房中能听得见外面扑簌簌地落雪的声音,和偶尔树枝断裂的声音,北风吹得窗子响个不停,屋里纵然暖和,可那冷风却能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

施无端从温柔乡出来,路上得知有安庆王派来的人还真有那么几个拿得出手的,瞧见这情景,这天连夜冒雪跑了出去,去给安庆王报信了。

顾怀阳担心他们起疑心,特意派人在路途中小小拦截一下,废了些周折,到底把他们放出去了,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崔护的疑心病便让他无将可派,非要亲自来一趟了。

施无端一路想着,回来的时候便微微有些受凉,到了夜间,咳嗽的老毛病犯了,翻来覆去地老也睡不好,正自迷糊中,忽然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来人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烛台,外面寒风凛冽,却不知为什么,他手中烛台上的火苗竟连晃都不晃一下。

白离用脚合上门,看见被冷风一吹,便裹到被子里蜷成一团施无端,说道:“我听见你咳嗽了。”

他说话间,手中捧得烛台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施无端惊奇地坐起来,见那烛台慢慢地竟变成了一尺见方大小,刚好靠在他的床边,他伸出手去,便感觉到了暖洋洋的。他便手欠地伸手戳了戳那纹丝不动的火苗,手指从火苗中穿过,却并不烫手,反而像是伸进了一盆温水中似的。

“这是什么?”

“一点小把戏。”白离说道,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问道,“你着凉了么?”

“没,小时候偷喝留风露落下的毛病,没事。”施无端大大咧咧地说道,“我那时候一到冬天便不怎么出门,现在人在江湖漂,不出门不行啦。”

你也可以不在江湖漂的,白离心里想道,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施无端床边,伸手从那火苗上拂过,明亮的火苗忽然便成了深色,在夜色中一点也不晃眼了,却还是一样的暖和,白离说道:“你睡吧,只要我在这,它就不会灭。”

施无端愣愣地看了他片刻,问道:“你在这坐着干嘛?”

白离低声道:“你在这边咳嗽得我心烦意乱的,我看着你睡。”

施无端道:“我半夜睁眼发现旁边直挺挺地坐着一个门神,非吓个半死不可。”

白离沉默不语。

施无端便叹了口气,感觉这家伙越大便越难对付,便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说道:“上来。”

白离看了看他,不动。

施无端又道:“快点,热气都跑光了。”

白离这才仿佛手脚生锈一样,慢慢地爬了上去,挺尸似的贴着床沿,硬邦邦地躺直了。过了片刻,他感觉施无端偶尔的咳嗽稍稍平息,那人也不再翻来覆去,仿佛快要睡着了,才忍不住问道:“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还叫我躺上来,不怕我么?”

施无端把头埋下去,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若连你都怕,岂不成了个兔子?”

白离便慢慢地偏过头去,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极了,他问道:“那你生不生气?”

施无端被他搅合地清醒了一些,便睁眼扫了他一眼,说道:“生完了。”

白离一呆,他想起那年施无端背着自己从山洞中艰难地往外走的时候,问他“我骗你你生不生气”,他也是这样一点也不在意,没心没肺地撂下一句“现在没空,等咱们跑出去,找到我师父了我再生”。

白离慢慢地侧过身,手搭在了施无端的腰上,要将他慢慢地搂过来,却被施无端拍开了手:“别乱动。”

白离便自己往他身边挪了挪,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有一些说不出的酥痒,心仿佛轻了,一边跳一边乱颤。

“无端……”他说道,好像欲言又止似的,过了好半晌,继续道,“今天温柔乡里一个女人的手被剁掉了,挂在了门梁上,这个事被你偷偷遮掩过了,只是找人暗中查访,是么?”

施无端陡然睁开眼。

白离淡淡地道:“那个女人正好是那天你拖我去温柔乡的时候,抓住你衣服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瞧见的。”白离道,“你不怕是我做的么?我讨厌别人看你,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睛都挖下来,讨厌别人碰你,因为只有我才能抱着你……我想把她的手和眼睛都割下来,你不怀疑是我做的么?”

施无端顿了顿,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跟我说,这事是你干的?”

“不是我。”好半晌,白离才轻声说道。

“那你废什么话?”施无端疑惑地问道。

“你不怀疑我么?”白离的语气忽然有些急切起来,他问道,“当年谷中无论出了什么怪异的事,白紫依都觉得是……”

施无端语气更加古怪地打断他道:“难道我看起来很像你后娘?”

白离哽住。

施无端想了想,觉得白离是本来便被魔物缠身,心智必然会受到些影响,又闲得什么一样,整天憋在屋里孵蛋似的,一定是没别的事干,就专门胡思乱想了,于是低声说道:“小离子,别瞎想。”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你现在言行很多都不是出于你本意……还有你身上那些个魔物,不管是怎么惹上的,压制着许多这东西,想来也是难受的。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要担心。”

白离闻言,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又靠近了他一点,感觉到下巴仿佛已经蹭到了施无端的头发。

过了一会,施无端气息平稳,似乎是已经睡着了,白离才小心翼翼地偷偷把他抱过来,心里想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出于本意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把那个女人的手剁下来呢?

你明明心存疑虑,怎么还是把我往好处想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

第三十章 布局

夜半的时候,一道黑影极快地从施无端的窗外闪过,整个院子除了雪落的声音外,寂静一片,那道影子就好像是从房顶上落下的积雪一样自然而然,本来不会有人注意到,然而白离却睁开了眼。

他眼中没有一点睡意,就像是从未睡着似的。

白离低头看了施无端一眼,后者睡着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缩,人已经溜到了枕头下面,窝着脖子,他也不嫌难受。

白离把被子往下折了折,叫他的下巴露出来,过了一会,施无端就好像不舒服似的,随着又缩了下去。白离露出一点笑容,然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手指在床边的“灯”上拂过,看着那“火苗”更大了些,他这才把被子拢了拢,却不从门走,仿佛唯恐风进来带进寒意似的,像个幽灵一样,竟从墙中穿过去了。

寒风和黑夜,仿佛是他本源的东西,白离走出了那温暖的房间,便像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忽然伸出手去,五指狠狠地收缩,那道黑影便不知怎么的,轻易地落入了他的手中,现了原形。

那不能说是一个人,“他”的身体仿佛是虚幻化作的,被白离抓在手中,就如同一块布,他有脸,有脖子,甚至有身体和四肢,五官居然也能称得上是俊美的——如果不是随着寒风微颤,时常移动位置的话。

那布片人张开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即使难以辨认,仍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极为惊惧,白离看着他,几无声息地说道:“我警告过你,在这城中不准再跟着我,若再跟我一步,便杀了你。”

布片人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了,然而从他嘴里吐出的却并不是人言,而像是人浸在水里吐泡泡的那种咕嘟咕嘟的声音。

诡异的是,白离竟然“听”懂了,他表情一丝不变,冷冷地说道:“我自有主张,什么时候我的决定也轮到你来置喙了?”

布片人停止了挣动,口中的咕嘟声也慢了,脸上竟浮现出不容错认的担心神色,白离打量了他片刻,终于松开了手,叫那布片人轻飘飘地落到他面前,双手背到身后,他语气不变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

布片人全身都是黑色的,不知道他那柔软的双腿是怎么叫他在瑟瑟寒风中站起来的,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面可怜兮兮的黑幡,被不知道隐藏在那里的一根木棍戳住,猎猎作响,却不能随风而去。

布片人飘近白离,他的脚拂过地面,却没有在雪地上落下一丝痕迹,他大着胆子揪住了白离的衣角,软软地咕嘟了两声,白离一甩袖子丢开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别做不该你做的事,给我安安分分的,过些日子我便离开古吉,还有……别打他的主意。”

布片人退后一步,往施无端暗了灯的房间扫了一眼。

白离不耐烦道:“快滚!”

随着他这一句话,一股仿佛刀刃一样的风从他身上凌厉地盘旋出去,布片人竟被他弹飞了,狼狈地在院子里滚了几下,漂浮在空中,随后他终于知道惹怒了白离,在风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白离站在院中,雪仍然未停,然而雪花却也仿佛知道厉害一样,悉悉索索地下着,却一片也不敢落在白离身上,他站在那里,周遭便是一片虚无。

他伸出手,白皙的胳膊从袖子中露出来,上面竟慢慢浮现出一层漆黑的纹路,像是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血肉,每一条该流血的血管里都留着这种漆黑的东西。

然后原本安分地拖在他身后的影子再次“站立”起来,它们渐渐包裹了白离的全身,他整个人看起来便好像这么凭空“消失”了一样——比刚才那煤球一样的布片人还要黑上几分。

白离神色漠然。

与他一门之隔的施无端静静地睁开眼,他的呼吸一点也没有变,除了那双睁开的、极清明的眼睛,他和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施无端看着被什么惊动了一样的暗色火苗疯狂地摇动起来,暗淡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心,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没有多少天,果然如顾怀阳估计的,安庆王崔护坐不住屁了。

收到“安庆王挥师”的消息,顾怀阳便把他的兄弟几个人都叫了过来,开了个会,要商讨一下这个事该怎么办。

孟忠勇直抒胸臆地说道:“揍他老娘的。”

一山不容二虎,顾怀阳也感觉自己翅膀有点硬了,应该到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时候了。

李如霜却说道:“明着打恐怕不妥。崔护虽然也是自立门户,但好歹是朝廷招安过的,我们就算能明目张胆地宰了他,也不大好交代,招来官兵就不划算了。”

顾怀阳却一点也不着急,主意基本是他想出来拍板的,崔护派来的人是他出钱哄住的,逃回去报信的人也是他放回去的,早就心里有谱,如此这般地计划一番,便给兄弟几个各自分派下了任务去。

只说得孟忠勇一会手舞一会足蹈的,像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乐得不知道怎么好。然而陆云舟却望向顾怀阳,问道:“大哥这一回是打算接受朝廷的封号么?”

顾怀阳迟疑了片刻,随后点点头。

孟忠勇脸上的傻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扭曲了,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使劲一拍桌子,质问道:“什么?大哥要被狗皇帝招安?那怎么行?咱们原来带着几个弟兄没刀没粮的时候都没受过这等鸟气,凭什么如今腰杆子硬了,却又要……”

顾怀阳抬手往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命他稍安勿躁,孟忠勇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大狗一样,登时不叫唤了,等着聆听他的高论。

顾怀阳说道:“以前我们是小蚂蚁,便是翻了几个跟头,也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捻的,只是这块地方天高皇帝远,朝廷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我们,那时候若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封号,那山中十八寨主,哪个是好打发的?他们一时拿自己当跺一跺脚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哪个容得下我给朝廷当走狗?”

李如霜慢条斯理地接道:“大哥的意思,若是我们能吃下崔护的势力,海宁一郡便没什么障碍了,是咱们怕出了头么?”

顾怀阳叹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也不过从一只小蚂蚁长到了一只蚱蜢,蚍蜉之力,不足以撼动大树。”

他话音落下,看了施无端一眼,施无端却打从进屋之后便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上一篇:落难的魔王不如猪

下一篇:一夜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