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第25章

作者:priest 标签: 江湖恩怨 宫廷侯爵 玄幻灵异

顾怀阳摇摇头,低声道:“神乎其技,这等手段,于你们修道之人不过雕虫小技,于我们这些普通人,却仿佛仙术一样,人难道这样便被分成三六九等么?”

施无端垂下眼,也低声道:“这一战,这一战之后便再也不会了。这天下本就没有仙人。”

突然之间,透过那水雾凝成的地方,两人听见一声尖啸,只见离夏端方不远处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夏端方突然按住腰间的剑。随后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猛兽,山呼海啸一般地冲了过来,喉中发出嘶吼,双目通红,浑身都是伤,若有玄宗的人在此便知道,这正是九鹿山的神兽青觕。

施无端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指头尖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想伸出手去似的,然而却到底什么动作也没做,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鸟的悲鸣,施无端和顾怀阳转过头去,正好见到翠屏鸟冲天飞起,正在两人头顶上来回盘旋,吼中发出如人悲泣一般的声音。

兔子睁开了眼,一双黑豆一样的眼静静地看着那水凝成的镜子。

只见夏端方一声令下,十来个人同时暴起,将青觕包围在其中,那夏端方一手拿着剑,一手从腰中摸出一把老旧的牛角,放在嘴边,呜呜地吹起了一个奇异的调子。

其他人争相效仿,低沉的声音回荡开来,那旋律简单而熟悉——是施无端年幼的时候与青觕厮混良久,才摸索出的如何与它沟通言语,他曾经牵着青觕走过九鹿山苍云谷的每一个角落,还曾经带着青觕救过大难临头的白离。

到如今想起来,都不像是真的。

青觕迟疑了,蹄子在地上刨着,眼神却清明了下来,它听出了这熟悉的旋律,喉中发出委屈的低吟,好像也在寻找那个很多年前消失了便再也没回来过的少年一样。

随后夏端方做了一个手势,吹号角的人同时停下来,只有他一个人吹出的声音还在悠扬地传送,青觕温顺地低下头,慢慢地向他走过来,夏端方抬起手,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青觕,随后又将手掌突然放下。

无数之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瞬间穿透了青觕的身体,它发出垂死的哀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眼睛,它拼命地甩着头,痛苦极了。

施无端抓在兔子毛中的手攥紧。

夏端方一声高喝,突然凭空跃起,一把将那只射在青觕眼中的箭杵了下去,青觕一声长长的嘶吼,终于轰然倒下,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仿佛透过水镜,瞧见了施无端,它的眼睛极黑极大,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终于,青觕浑身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夏端方喘着粗气放出了一道信号,随即远处有人回应,顾怀阳看着那信号弹的颜色,心里微松,说道:“看来是顺利,此番干系很大,在九鹿山上追杀神兽,幸而你熟悉这畜生,能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施无端勉强牵扯嘴角笑了一下,应和道:“青觕是最后一个阵眼,至此七大阵眼全毁,从今往后,三大教宗之间的密约便作废了,这两年多的功夫,算是没白费。”

施无端精通阵法,这些年和不少同道中人一起研究起了那维系着三大教宗关系的密约,他发现所谓的密约,无论是人与人之间,抑或是门派与门派之间,都是某种阵法,牵牵连连,内有机关和因果,三大教宗的密约几千年几万年不破,更是复杂无比,当中竟牵涉七大阵眼。

大乘教宗的石菩提,轮回塔,密宗的镇魂幡,十二星杵,以及玄宗的宗主星盘,大山灯和唯一的活物,神兽青觕。

千辛万苦,百计齐出,至此,所有阵眼均被毁去,三大教宗密约不再了。

他话音未落,大地便震颤起来,无数的流星自空中掉下来,仿佛银河洒了似的。

“甚好。”施无端评价道,视线从星河移到仍在悲泣不止的翠屏鸟身上,过了片刻,又说了一遍,道,“甚好。”

第四十四章 混沌

平阳城西北紫云寺,这一日周遭行人戒严,城中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它,不少文武官员神色凝重地站在道路两边,为首的,正是邹燕来和一个头戴高冠的男子。

寺前一条滚金街往日有个集市,车水马龙很是热闹,如今却只剩下披甲执锐的人。

滚金街上有一座高楼,名字叫做龙王阁。平日里人群熙攘,去得晚了连楼下的大厅都挤不上,乃是平阳城中第一高楼,顶层上除了皇宫大内,视野能瞧见大半个帝都。如今却守备森严,那顶层上放下了帘子,隐约瞧见人影闪动,不时有背着药匣的太医步履匆忙的进出。

往里瞧,那龙王阁顶层中放着一个卧榻,一个青年站在卧榻边上,垂着头一言不发。卧榻上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目枯槁,眼圈深陷,目光透过微风浮动的帘子往紫云寺望去,被子里露出一只满是斑点的手,然而他身上竟是穿着明黄的袍子——当年正当盛年,前往九鹿山借运的天子,如今竟也垂垂老矣,太傅颜甄就在他身边。

正午的时候,铺天盖地的乌云突然笼罩上了平阳城,一道震耳欲聋的响雷当空劈下,正中紫云寺院中的大槐树,随后,那漆黑厚重的大门缓缓从中间打开,这里曾经是历代国师闭关的地方,而国师一职位自前朝便空了下来,紫云寺的大门仿佛已经有千百年未曾打开。

门轴处发出嘶哑的叫声,就像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从坟墓里伸出一只手来,执意抓着些什么不肯走。

尘埃四起,场中寂静得仿佛只剩下人的呼吸,许久许久,那黑洞洞的门口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龙王阁中卧榻上的帝王忍不住撑起身体,旁边的青年忙上前扶住他,年迈的帝王却只是伸长了干瘪的脖子,活像一只扒在锅沿上的老王八,浑浊的眼珠盯着那门口的人影。

一个男人音色低哑地唱道:“魔君出关——”

随后无数人的声音叠加而成,几乎听不清他们口中同时喊出的“恭迎”二字,人群中间的夹道中辘辘地被推上一辆马车,四个全身盔甲的禁军护送,只见那马车上绑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头发散乱,身着囚衣,胸口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罪”字,她的嘴被堵着,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流泪。

那人又高声道:“献祭——”

转眼,少女已经被推到了紫云寺门口,那隐藏于黑暗中的人影这才闪现出来,他竟是个面目十分俊美的男人,披散着头发,额头正中有一道黑色的纹路,竟是一朵花的模样,叫人瞧了竟觉得有几分诡异了。

他的眼神极冷,仿佛不是人肉长得,像是两块琉璃一样,他往前两步,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便好像浑身被凉水过了一遍似的,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这人缓缓地伸出手,将手掌笼在了少女的头上,动作竟十分轻柔,仿佛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一样,少女表情有几分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后一团白气从她头顶升起,她眼中开始朦胧,口中塞的东西也自然掉了,少女却面露痴迷之色。

随后她的身体竟像是一个被吸干的水滴一样,飞快地干瘪了下去。整个人化成了一根木棒,只剩下一身骨架顶着一个脑袋,那脑袋便显得奇异的大,摇摇欲坠地被那男人握在手中。

那四个护卫着车的军人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惊骇之色,只见那紫云寺中出现的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撒开手,少女全身的骨头竟就化为齑粉,顷刻便碎了,骨头粉末从她的囚衣中飘散出来,只剩下一个荣光焕发的脑袋,滚落到了车上。

男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礼成——”

身在高阁的老皇帝眨巴眨巴快要睁不开的眼睛,一双枯木一样的手紧紧地攥住身边的青年,问颜甄道:“那是……那是什么呀?”

这句话话音未落,那紫云寺中走出的魔君便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有所知觉一样,目光与老皇帝对上。那双冷冷的眼睛好像顷刻间刺穿了老皇帝的胸膛,那一瞬,皇帝以为自己死了,他恍然间发现,被人叫了那么多年万岁万万岁,他也终究没有变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巨大的死亡阴影仍然在他一点一点变得年迈的路上如影随形。

“那是气数。”颜甄躬身轻声答道,“万岁,那便是我大乾的气数。”

“气数……咳咳咳……”老皇帝一阵呛咳,他的目光缓缓地转过来,落在了颜甄身上,心里想,一个朝代、一个江山的气数,怎么是一个会在顷刻间将一个人浑身的血肉都吸干的怪物身上呢?

然而他没有说出来,很多年以前,他对着颜家的人,便总是难以说出什么。

都说颜怀璞太傅为国尽忠,最终身死九鹿山上,是可歌可泣,他一开始也是这么相信的,老颜太傅手把着手地教导他长大,先皇早亡,他即位的时候还太过年轻,面对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大乾不知所措,老颜太傅便是他的拐杖。

可是……一个天子,需要一条时时在耳边谆谆教诲的拐杖么?

颜家父子到底又是有什么本事,老子死了儿子再来没完没了。

因为密宗么?因为三大教宗么?

因为他们有这些个神神鬼鬼沟通幽冥的能耐么?究竟哪个才是大乾的皇帝?

年迈的皇帝突然愤怒起来,他一辈子都未曾这样愤怒过,就像是生命中烧起了最后的一把火,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大声斥责面前这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一句“荒唐”,然而他已经没力气了。

这把火没有烧起他的第二春,倒是要把他给烧死了。

我就要死了。皇帝狠命地握住了扶住自己的太子的手,心里想道,我是个懦弱的……男人。

“珞儿。”他忽然口齿清晰地叫道。

太子低头道:“父皇。”

“朕百年以后,传位于你……”那一刻老皇帝看着太子年轻的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一句话脱口而出。

竟是带着说不出的不祥之气。

太子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高声道:“父皇!”

颜甄后退一步,也跪在一边,目光平淡地移向地面,静静地听着。

老皇帝恍如未闻,说道:“你当要……恪尽职守,勤于政务,重用贤才,远斥小人,夙夜不得忘却我国之忧,不可……不可片刻遗忘列祖列宗教会,你……你……你……”

你不要像我一样。

老皇帝看着太子不管真假、已经红了的眼眶,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来。

你不要像我一样懦弱,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天子,将我们已经丢了千百年的皇家的颜面重新捡回来,做这个江山真正的主人。

这些话像是一群叽喳乱叫不停,四处东突西撞的小鸟一样,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上,却始终没能冒出来。老皇帝只是攥着太子的手,那青筋暴露的手倒有些像是黑山老妖了,被明黄的袖子映出惨淡的菜色。

然后他重新挣扎起来,回光返照似的从卧榻上爬起来,行动间掀下了身上盖着的毯子,里头冒出一股骚味——原来是他躺得久了,已经尿了裤子,自己还不知道。

侍从们无人敢面露嫌弃之色,这湿了裤裆的老皇帝就迈着麦秆一样的腿,甩开周围试图扶他一把的人,像一根会动的竹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边,一把扯下帘子,“忽”的一声,所有楼下的人都得以瞧见天子那不甚体面的天颜,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唯恐被闪瞎眼睛。

唯有那紫云寺里出来的男人还站在那里,身后拖着一个比正常人大上两倍的影子,嘴角略微有一丝不甚清明的笑意,看着老皇帝,过了片刻,十分敷衍无礼地抱了抱拳,口中清晰地说道:“皇上万福。”

老皇帝面颊抽搐片刻,然后道:“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伸手攥住窗棂,大笑不止,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然而还没等太子和颜甄等人上前扶他,老皇帝的笑声便突然哽住,他仰着头,身体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打了两个挺,然后就着这个仰天大笑的动作,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扑通一声。

直把太子给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又叫道:“父皇!”

可怜他这一天,实在还没有机会说出别的话来。

颜甄猛地抢上一步,滚在老皇帝身边,伸出手指在他鼻下一试,面色渐渐凝重,好半晌,才低声道:“皇上……殡天了。”

这死死地拖着大乾江山的老皇帝,生于忧患,死于大笑,虽不够体面,却总是古往今来第一份,也不知他九泉之下,肯不肯瞑目。

纵然有颜太傅坐镇,现场也混乱了起来,邹燕来上前一步,躬身对那紫云寺里出来的人说道:“魔君这边请,下官有几句话要与您细说。”

男人看了他一眼,随着他离开了混乱,两人一前一后地坐上了一辆马车,车上一个布片一样的人早已在等待多时了,魔君白离一伸手,它便像一只狗一样,屁颠屁颠地凑了过来。

邹燕来道:“容下官送魔君入府。”

“你有什么事?”白离靠在车上,头也不抬地问道。

“昨日下官夜观星象,见银河天崩,大灾已起,细细算之,竟是密约被毁……”

白离挑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得仿佛怕吹破了风中的尘埃,问道:“是……他做的?”

邹燕来低了一下头,不可置否。

“他这时候动作,我这时候出关,你说我们是不是也有缘分呢?”白离嘴角牵扯了一下,竟仿佛是笑了一下,然而目光却依然冷得叫人胆战心惊,只听他继续说道,“施无端如果起事,必从玄宗下手,邹大人可以及早准备一下。”

邹燕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白离仿佛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玄宗乃是三大教宗之首,哪怕真是教宗密约失效,也只是破坏了大教宗之间的牵连,然而千百年的惯性,向来同气连枝,即使密约不再,联盟又哪里那样容易被破坏?

施无端会飞蛾扑火地挑战玄宗?

“我了解他。”白离却只是轻声道,“我从小就了解他。”

第四十五章 烽火

大乾二十九年,先皇殡天,新皇即位。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年便是长达十二年的大纷乱之始。

自大乾二十年以来,各地动荡不断,起事者甚众,八方呼应,仿佛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谁若是没造过几次反,简直都有些见不得人似的。

以及天灾人祸连年不断,朝廷忙于拆东墙补西墙,每日像疲于奔命一样,苦苦地守着这份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

大乾二十九年,舟粤之地十四州连番战乱,蓬莱、东越等地流民组成义军,趁火打劫,流民将领自立登基,延边靠海自称“东越上国”,人模狗样地请了国书,昭告天下,公然反了。

新皇使大军讨伐,然而朝廷军队走到了一半,便赶上了这片大陆最大的一场地动。

平叛军还没找到叛军,自己便先被崩塌的山峦砸死了几千人。地动波及到蓬莱、东岳、秦河、淮西、吴楚等五六个州,大周山因地裂下限了百丈,西山壁坍塌了一半。

可怜“东越上国”新上任的国君当时正在巡视他的新宫,险些给修了一半便坍了的皇宫压死在下面,吓破了胆子,屁滚尿流地都来得及解散他的文武百官,便先带着他那后宫佳丽们收拾细软逃走了,朝廷平叛军便这样损失了几千人和全部辎重,班师回朝……大捷了。

这场闹剧还仅仅是个开始。

众人不知道,剧烈的地动正是三大教宗密约被毁的结果。

同时,舟粤十四州叛军不敌朝中剿匪军,此时领头的几个悍匪趁机将军队带入了原本“东越上国”的地段,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起来。

官服还未曾捂热乎的东越上国的“文武百官”们本着“有奶便是娘”的思想,纷纷不管三七二十一,与原本的舟粤十四州流寇军合为一体。

原来流寇军的第一把交椅“黑麒麟”披红挂绿,牙缝里还夹着没剔干净的菜叶子,便沐猴而冠地坐上了龙椅,成了东越上国的第二任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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