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第44章

作者:priest 标签: 江湖恩怨 宫廷侯爵 玄幻灵异

白离皱皱眉。

大宗主道:“我大乘教,并不似玄宗尚武,也不似密宗尚术,我们敬畏天地,知道进退,懂得万物生长的自然之道,这才是真正的大乘教义,道术高低,并不能说明什么。有没有山川灵气又能怎么样呢?我教中人依然能受万民敬仰,依然会有无数的人前来拜山,请求指点迷津。”

白离依然皱着眉。

大宗主轻声道:“将来所有的教宗都会消失,无论是我们这些老的,还是未来的新的,混乱即将终止,人皇才是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只有我大乘教宗会被保存下来,作为宗祠和神龛,以及大德之地,这岂不是幸运么?”

施无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想道——老东西就是心眼多。

白离沉默良久,他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那是一个讲个小孩子听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原本混沌,这时,盘古大神出现,他举起巨斧,劈开混沌,使得轻者为天,浊者入地,分开山川日月,平谷星子……

原来这才是真正转换国运的灯。

白离看着施无端略微弓起的后背,突然想上去抱抱他,他想到马车上施无端的沉默,便忍不住暗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然后他真的突然站起来,直接打断施无端和赵戎的谈判,在赵戎愕然的目光下,猛地从背后搂住施无端,将他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前。

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因为……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一个凡人,怎么能做到盘古大神做过的事呢?

第七十五章 第七盏灯(一)

白离向来是个不顾别人脸色的,多年杀伐练就的这么个魔君,从来是想怎样便怎样,于是正对着契约书慎重思考的妖王便这样被他忽略了。

妖王赵戎张张嘴,考虑了片刻,感觉魔君这件事办的很没眼力劲儿,人家正在讨论正事,他突如其来的横插一杠子,搅合得自己都忘词了,可是他是魔君,自己被人尊称妖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虎精,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

……

另外他看那位施六爷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大约也是很纠结地忘词了。

施无端被白离的爪子死死地按住,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艰难地扭了一下脖子,抬手在白离的胳膊上拍了拍,问道:“怎么?”

白离不语,心里很难过,可是形容不出,只是低着头,手臂微微有些发颤。

施无端诧异了一会,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沉默了,他的后背紧紧地贴在白离身上,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传来的细微的颤抖和温度。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机关算尽是为了什么,他也从来没像别人解释过。

解释这种东西,真是没用得很——因为有些话,即使说出来,别人也不见得明白,倒惹得那些毫不知情的人横加指摘。

后来施无端就想开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同的人总是有不同的活法。

有的人像野草,给他一亩三分地,上有片瓦遮风,下有茅草垫床,一个破碗一张桌,有吃有喝便能过下去了;有的人像瓷器,要锦衣玉食,与那脂粉风月为伍,才能像一朵花一样地活着,一点的风吹雨打都能叫他枯萎;有的人像鹰隼,多好的地方多美的人都留不住他的心,他必须自在,必须时刻走在去往不同未知的路上,没自由毋宁死。

每个人都在循着本能追求着自己看来最重要的东西,是温饱、融化、自由、野心、抑或只是一个人的心。

人有三六九等,前世或食肉或食草,毕竟不同。施无端有时候觉得,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

然后当白离从身后用力地抱住他的刹那,施无端突然有种对方心里都明白了的错觉。这使得即使他知道很有可能是种错觉,也有短暂的迷惑。平稳跳着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停顿了一拍。

妖王赵戎有幸欣赏了施六爷张了嘴又闭上,几次三番到最后仍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模样,末了只见他干咳一声,说道:“兹事体大,今日天色已晚,我看妖王若是不急,可以先在此山中休息一晚,我们明日再商量。”

说完,施无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大菩提山真正的主人,于是回过头去,假装客气地问道:“不知道能不能再叨扰大宗主一宿?”

大宗主脸上笑得春风满园,心里想道,鸠要占鹊巢,鹊敢说一言么?

一行人在大乘教宗住下,隔日,赵戎终于与施无端达成协议,两人和和气气地分手,各自去将戏份做足,大半个月后,顾怀阳与赵戎私会与淮州,由施无端主持,祭查夏端方帮扶,在司云阁宴请群妖。

后人称此夜为群妖夜宴,正直腊月初一,便立为“夜宴节”,当此时日,据说人间百妖横行,百姓彻夜欢歌,以招待这些大小仙,金吾不禁,城中会举行祭奠以及灯会,每年有青年男人或者坊中名妓打扮成妖精的模样,表演节目。

顾怀阳承诺将阿木草原东西南北之处各绵延出两百里,化为妖精属地,立下誓约,永不相犯。妖族从此不得再沾染人血,否则必遭天雷下罪。

妖王赵戎装模作样地在已经签过一次的契约上,再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一条亮光从夏端方手中升起,变成一条锁链,缠在未来的人皇和妖王身上,紫微星飞快地闪过一缕流光,偌大的银河仿佛将整个契约书反射了一番似的,那光链随即变成火,落在了契约书上,瞬间烧了个干净。

当夜赵戎带着他的十万妖众撤军。

这热闹白离是不会出去看的——明知道是做戏,还要假装没发生过的样子,白离自认做不出,就在夜已经很深,他灭了房中灯光,闭目养神如同入定一样的时候,突然,门外闪过一道影。

白离陡然睁开双眼,低喝道:“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小妖碧罗姬,奉我王之命请魔君一叙。”

白离拉开门,那门外的女妖在他的目光下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忍不住退了一步。

白离冷冷地问道:“妖王?赵戎找我有什么事?”

女妖颤声道:“小妖不知。”

白离瞥了她一眼,倒也没有很为难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带路。”

女妖慌忙往外走去,仿佛她身后跟着一个洪水猛兽,叫她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宴会还在继续,也不知赵戎是怎么出来的,正在一个小花园里的石桌旁等着他,女妖将白离带到,便眼巴巴地看着他,赵戎一句:“碧罗,没你的事了,你去。”叫她如蒙大赦,简直是脚下生风地跑了。

“魔君坐。”赵戎说道。

白离干脆地说道:“不了,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赵戎看了他一眼,自己也站了起来,表示不敢在魔君面前造次,开口说道:“既然魔君是痛快人,我便不吞吞吐吐了,想来……如今的形式,魔君都看到了,纵然颜甄还在负隅顽抗,却也只是时间问题,顾将军已经打过了大通城,马上便要挥师京城了。”

白离没言语。

赵戎背负双手,转过头来看着他,用他那张怎么看都像是满怀万古忧愁一般的面孔说道:“不知魔君有没有听过密宗传出来的一句话——万魔之宗与国运相连,魔君不死,旧江山便将不朽。”

白离的目光如刀一般,几乎是在赵戎的脸上剜过,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与你何干?”

赵戎道:“当然,这事情说来玄妙,我等修行之人心里都明白,不过是起于因果之道,只要断了当年因果,便没有关系了——魔君得以出世,不外乎密宗颜大人等做法,以外力助魔君撕开万魔之宗,收复万千影魔。只要魔君身上魔血尘归尘土归土,忍受扒皮剔骨之痛,降格为妖,废绝世功法,便也是一种偿了这因果的法子。”

白离却面色如常,并不动怒,只是沉默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想来六爷也是打算这样解决的。”赵戎看了他一眼,说道。

白离道:“你想说什么?”

赵戎嘴角挑起一抹笑容,缓缓说道:“魔君似母,情深似海,甘心将身心全盘托出,赵某佩服,只是有些替魔君不值。”

白离冷笑道:“我如今算是明白那句市井粗话是怎么说的了——妖王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赵戎抬起头,直视着他说道:“魔君这是打算破釜沉舟么,自断后路,一意孤行么?”

他知道这话会点中白离的心事——等闲变却故人心,谁知道那些浓情蜜意,在漫长的日月里会是如何消磨呢?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何况说不得见不得的人心,他们都是乱世之中苦苦挣扎过的人,知道这三尺神明之下,除了自己手上的刀剑,再没有能依仗的东西。赵戎话里的意思清楚得很——你那样强大的时候,他尚且不愿顾念你,为一个人吃这样大的苦,抛弃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值得么?

赵戎轻声道:“世事千钧,情如一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魔君三思而后行。”

白离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有如实质的冰冷目光落到赵戎身上,妖王却没有半分躲闪,反而从白离眼中看出一闪而过的动摇。

他叹了口气,不再试图激怒白离,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那瓷瓶在月光下发出幽幽地光晕,赵戎轻轻一推,将其送到白离面前,解释道:“此物名为离恨水,据说痴情天中取一星子,离恨海中取一瓢泪水,在九幽冥火中炼制了千年,方得一小瓶。”

白离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看了看。

赵戎接续道:“将此物给有情人饮下去,便能叫他从此不变心,否则必遭百蚁穿心之苦。”

白离嗤笑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如同南疆苗人的雕虫小技罢了。”

赵戎正色道:“这倒不是,苗人用蛊不过将一条虫子放在人的身体里,离恨水乃是一个印,印在人的魂魄上,只要一小瓶,从次生生世世,便超脱于三生石之外,只要不魂飞魄散,便永世不得超脱。”

便是白离,身上也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赵戎压低了声音,说道:“便交与魔君了,我不便离席太久,别的便不说了。”

白离道:“站住——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自然是……来年希望六爷能看在魔君的份上,多给我们留些活路。”

白离眯起眼睛。

赵戎说道:“六爷下一步,以我等凡人,是无从揣测他会如何动手,当年他收的零散教宗之后,早被编入骑兵,曾经众人只见到他指挥若定,将咒法阵法与武士结合在一起,是无双的战术,却不知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如今我才知道,将教宗训练成一个武器,一队士兵,叫他们养成令行禁止的习惯,这样,等到了顾怀阳夺天下的时候,方才容易驾驭。”

“谁知道他今日收拾了教宗,明日便不会收拾我妖界呢?”赵戎自语一般地道,摇摇头,“依我看,他将所有的势力条分缕析地清除,自然是把这江山收拾了干净,从此双方不必明争暗斗,可以见到,未来必然会有三百年清平盛世。可是那以后呢?”

赵戎摇摇头,说道:“从来如此,分分合合,唯有气数无常,起承转合,若三百年后阿木草原灵气枯竭了呢?若三百年后中原大灾,人多粥却变少,顾家王朝也无以为生了呢?到头来必然只剩下密约损毁,再次互相倾轧。”

白离觉得这些人简直没法活了,三百年以后的事也要现在操心。

赵戎接着道:“这道理我想得到,施六爷若想不到,才是稀奇了。人道妖三者之间,他必然要寻求某种平衡,互相牵制才放心。目前看来,这个契机只有魔宗。你把这个给他喝了,他便被卷入了这场新的因果中,若是……‘神’无法置身事外,我不信他还能这样游刃有余。”

“而且,”赵戎抬头看着白离,眼睛亮得吓人,“他就永生永世是你的了。”

白离一震,赵戎知道自己的话管用了,笑了笑,转身走了——他瞧出来了,白离是个痴情种子,施无端如何却不好说,到时候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便在此等着施六爷来求他去离恨印。

第七十六章 第七盏灯(二)

群妖夜宴,自然是怎么闹腾怎么来。

腊月初一这一天,恰好天降了雪,先开始仿佛盐粒一样,洒在淮州千年古城之上,随着夜色降临,却慢慢地大了起来,一团团扑簌簌地凝成了鹅毛,打在人身上,也沉甸甸地有重量似的。

中原地区自古重农,老祖宗传下来的土里刨食的习惯,因而每年一到隆冬,血脉里传承的东西便叫人情不自禁地松懈下来,连精神也忍不住惫懒起来,仿佛只要生一团炉火,温一壶酒,便能喝到来年春天一样。

一过了午夜,画皮便要被剥下来了,妖魔鬼怪们喝多了黄汤,一个个都现了原型,将一片地方闹腾得灯火通明,一个小妖醉得狠了,跳到了护城河中,变成了一条巨硕的金鲤,那光芒太过耀眼,一时间周遭如同白昼一般,惊动了半个淮州城。

百姓们都披上衣服,涌上大街看稀奇景,不少小妖精们便好像人来疯一样,越发热闹地表演起各家术法。

城中灯火通明起来,天空中各种彩色的光与烟花,城中主路两侧被花妖种了种子,那些植物飞快地发芽、破土、生长,变成攀着古老院墙的藤蔓,上面开出灼灼的花来,与鹅毛般的大雪交相呼应,引来阵阵赞叹地惊呼。

约莫是一只鸟儿变的小妖,飞上了高高的城墙,开口唱了一首叫整个城池都安静下来的歌,她的歌声婉转极了,如同绝世名伶,背生双翼,垫着脚尖站在那巨大的青石之上,配上满城花灯,叫人忽而有种如聆盛世华音一般的错觉。

赵戎举起酒盅,一饮而尽,目光在大雪下显得极为朦胧,他仿佛耳语一般地叹道:“隔阂千年后,妖之于人,必然是非我族类,如再见眼下场景,怕便不是万人空巷如同过节一般,而要惊慌失措持枪拿剑了?”

不远处的施无端扭过头向他看过来,他的眼神也不复清明,不知这一晚上喝了多少酒水下肚。

两人沉默良久,仿佛还沉浸在那翠鸟小妖的歌声里。

片刻,赵戎一拍桌子道:“换海碗!今日我与六爷不醉不休!”

施无端随手将小酒盅扔在了一边,低低地道:“必然奉陪到底。”

等天光已经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施无端才被放回去,他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仿佛一派镇定的模样,估计也只有能看见他脸的人,能知道他已经醉得对着镜子连自己也认不得了。

抛开一地杯盘狼藉,他回到自己的小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门弄开,屋子里生了火龙,一股燥热之气扑面而来,施无端在门口站了片刻,仿佛是慎重地想了想,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门口,靠在门框上,望着被白雪堆积的小院子发呆。

白离被那一瓶离恨水搅合得一宿未眠,正在床边攥着小瓶子发呆,听见了那边的动静,他犹豫了片刻,便把小瓶子揣到了怀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施无端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脖子好像没什么力气支着他那个多思多虑的脑袋一样,懒洋洋地歪在一边,直到白离叹了口气,把他扶起来,他才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有点醉,屋里热,在外面坐一会。”施无端低声解释道,仿佛他很清醒似的——只是白离总觉得他的两条腿是拖在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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