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策
眼看着立冬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各家各户能回来的,基本上都已经赶回来。
剩下那些不能回来的也都一早就老老实实地拜托家里的长辈和石家那些长老们请了假。
原本按照往年的惯例来说,请了假也就可以了,毕竟三月三不是国家法定的假日,那些在外工作的族人并不是次次都能腾出时间回到家乡。
告个假,这也算是个折中的办法。
但是今年却和往年不同,不光是时间上的改变,还有这一点,长老们发话了,今年不管是能及时赶回来的还是有事走不开的,都必须得回来。
这话一传开,有些人就开始不乐意了,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女人们,唧唧咕咕的凑在一起就开始猜着,这到底是咋回事。
说开了去,年轻一辈的,天天受着无神论的教育,没经历过那些神神怪怪的事,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是,不说对家里大人坚持一定要参加宗族祭这一做法嗤之以鼻,光说要让他们对那些谣传十分相信却也不太可能。
于是,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却自顾自的在外过着往常的生活,不管会发生什么,也不过就是个各安天命。
到了立冬那天,天越来越阴沉,一大清早,就下起了冷雨,细细的雨水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雪珠从天而降,噼噼啪啪的砸落在屋顶、树上、路面,一触地面就融了,积成了一个个的水坑。
今天很冷。
原本石家的宗族祭祀是和石小川没什么关系的,以前他从来没参加过,这次也不认为会有自己什么事,但是今年注定了和往年有极大地不同。
立冬那天早上,他就被石妈妈叫醒了,匆匆穿上衣服,跟在石爸爸身后,往石家祠堂去了。
照例地,这里面没有女人什么事,除非是石姓未出嫁的女儿,那些嫁进来的女人,在这一天都必须安安分分的守在家里。
这是石小川第二次进石家的祠堂,这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因为上一次张果姐姐的死,在石小川的眼里,那两排圆木柱子上的红漆,都觉得像干涸的血迹,那些随处可见的狮子、饕餮,也失去了以前的端方威严,反而透着股狰狞。
石小川觉得自己这是疑心生暗鬼。
祠堂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一波一波的人走到供桌前,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跪拜着供奉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以及祖先中间那个最显眼的无名牌位。
石小川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牌位,他心里就很不舒服,那个牌位就好像是硬生生插在那些是石家祖先中间一样,显得非常不协调。
它排斥着石家祖先的牌位,占着最前的位置,享受着最好的供奉,大咧咧的看着那些跪拜的石家子孙。
每一个跪拜完了的石家子孙会被领到旁边的房间,在那呆上一会儿,就会决定哪些人当即可以离开祠堂回家,哪些必须留在祠堂里守夜。
石小川有些别扭,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跪拜过什么,现在逢年过节也早就不兴这些了,和他站在一起的石小山倒是挺自然的,跪在了旁边的蒲团上,利落地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
石小川才想起来,石小山早就习惯了这些。
他从生下来那年开始,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被石爸爸带到祠堂里,作为石家子孙的一员参加了这个祭祀。
石小川默默磕了个头,跟着石爸爸走到了隔壁的房间,里面屋子就一张桌子,还有几把椅子,围成一圈,上面坐着几个垂暮之年的老头子,坐在上手的就是拿着烟斗“啪啪”吸着的大长老。
桌上放着一个铜鼎,上面有铜绿,看起来年代久远,铜鼎旁边放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刀柄雕工精细,刻着个栩栩如生的飞龙戏珠。
石小川眼看着石爸爸走过去拿起匕首,毫不犹豫的往自己手指上一划,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石爸爸举起手,血就滴在了铜鼎里面,跟在他后面的石小山也依葫芦画瓢的照做了。
轮到石小川的时候,他拿起那柄石爸爸和石小川用过的匕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狠狠心,也划了上去,也许是伤口划得太浅了,他的血渗出来的速度比石爸爸他们都慢。
旁边看着的石小山不屑的撇嘴,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兄弟这么怕疼太丢自己的脸。
只有石小川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这阵子失血过多,每天晚上被半人半蛇的天秋放血,他现在能稳稳当当地站在这儿,就已经是他意志力强大了。
他的脸色随着这一刀下去,越发的苍白,因为怕冷,所以穿得比旁边的老人都厚实,但是臃肿的衣服还是掩不住他瘦弱的身体,他看上去风吹过来就会倒下去一样。
那几滴鲜红的血没入了铜鼎里面,石小川微微踮着脚,想看清楚这铜鼎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铜鼎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失望的把手收回来,却听到铜鼎发出轻微的翁鸣声,旁边的那几个正在聊天的长老立刻把头抬起来,看向这边,大长老挥挥手,示意石爸爸过来。
石爸爸走过去,他和石爸爸耳语了几句,指了指石小川,石爸爸点点头。
他们走出了房间,石爸爸先让石小山回家,然后带着石小川到了后院,“你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守夜。”他指了指这房间,“晚上就睡这儿,过会儿,石传鑫。”他看了看石小川茫然的样子,“石传鑫认识吧?”
石小川点点头,这个人是灵山镇上出了名的包打听,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石小川知道石妈妈不喜欢,应该说是恨着这个人,因为就是他第一个说石小川和石爸爸一点也不像,看起来不太像石家的人。
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不用肯定的语气,“可能”、“看起来”、“大概”、“不太”,这些不确定的词夹在他那些听起来很有道理很有来由的隐秘中,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不靠谱的八卦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你就算跳进黄河,也难以扭转那些沉浸在这些“事实”中不可自拔的人脑海中固有的印象。
所以,石妈妈恨他。
石小川听到前院里时不时传来细细的小孩哭声,应该是那些被强迫在手指上划一刀的小孩,只不过这些哭声往往才刚出现就被强迫的咽了回去,只剩下一些实在忍不住的哽咽。
外面还在下雨,他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太空了,就显得有些冷,石小川在这房间里走来走去,越看越觉得这房间有些眼熟,突然间想起来,这好像就是婚礼那天,他逛到后院,看到大长老和他儿子谈话的房间。
石小川想起来,他们很怕这次的宗族祭会出什么意外。
他对面的房间,就是张果姐姐死去的新房,石小川推开门,想去看看,却发现曾经作为新房的房间门上挂着把锁,虽然略施手段就可以把这把锁打开,但是为了不给石爸爸惹麻烦,他还是决定克制自己好奇心的。
他一直想查清楚张果姐姐死亡的真相,那些完美的验尸报告,他就和张果一样,本能的不信。
虽然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张果,他姐姐的死亡是意外,这只是为了让张果能够走出阴影,不再疯了一样的找石大全和他儿子报仇。
到了快天黑的时候,石传鑫终于想起了被丢在这里的石小川,匆匆的过来把他领到了大厅里面,里面黑压压的只怕有几十号人,估计都是经过了滴血的仪式被留下来的,里面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有满脸精干的汉子,也有正值花季的女孩。
虽然人很多,但是因为规矩是必须得保持安静,所以大家没有说话,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气氛十分的压抑,时间久了,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放轻,生怕声音稍微大一点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让周围人对自己侧目而视。
到了八点的时候,镇上的饭店就送来了盒饭,石小川看了看自己手中超大的饭盒,饭菜很丰盛,连现在极少能吃到的海鲜都有,只不过在这种环境下,石小川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为了让自己保持体力,他勉强自己扒拉完了米饭,挑着吃了一些菜,就把盒饭在一边,很快,就有人过来把他吃饭的盒饭收走。
以石家的财力,请些做清扫打杂工作的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热腾腾的饭菜驱散了石小川身上的寒意,他觉得舒服了些,悄悄拉开身上的羽绒服,内袋里面的盒子装着还在睡觉的小白。
突然,大厅里有了一阵骚动,石小川抬起头看过去,就看到石辰的爸爸石安清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正端坐在大厅上手带着老花眼镜,抽着烟斗,拿着个话本看着的大长老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石安清立刻走过去,两个人头靠头说了几句之后,石安清就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石小川看着他,很想站起来问问,石辰到底找回来了没有,然而,石安清刚刚经过他的时候,看着他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仇视的眼神,让他知道,石安清并没有真正认为他是清白的,只不过出于某种理由放了他,这种时候去捅马蜂窝,唯一的后果就是被马蜂叮一脸包。
人都说,吃饱了就睡,这是猪的习性。
在这个外面还下着淅淅沥沥雪珠的寒冷夜晚,在这么紧张压抑的大厅,石小川原本以为自己肯定会睡不着,然而,才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越来越迷糊,好像瞌睡虫附身了一样。
他想,大概是自己最近太累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还是撑一会儿,等能回房间再睡,虽然大厅里有暖气,但是再怎么说,温度还是低了,以他现在的体质,很容易就会感冒发烧,到时候,每天都按时按点过来“进餐”的天秋没有了“食物”,那就不太好了。
当他微微抬头看向周围的时候,才发现,满大厅的人,除了坐在上手的大长老和石安清,其他人都差不多趴在那儿睡着了,石小川一愣,他狠狠地掐了把自己的手。
手有些使不上力气,但是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他不是在做梦,这屋子里的人全被迷晕了。
他看到从大厅侧门进来两个人,一个坐着轮椅一个走在旁边,居然是在“三清观”里见到的那个奇怪的老人,以及佘君寒。
第36章 百年隐秘之蛇子 …
石小川看到当那个老头进来的时候,大长老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烟斗,站起来,迎了上去,这种谨慎得近似于恭敬的态度,对于在石家地位颇高的大长老来说,很不寻常。
好一阵子没有见到的佘君寒老师微微低着头,脸色还是和往常一样,苍白得像纸片儿,他的手轻轻的搭在老人的肩头。
石小川觉得自己头越来越晕,他这一阵晚上睡觉老是处于半梦半醒,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的恍惚状态,所以他才能够在其他人都晕过去的时候,还勉强保持一丝意识。
不过,这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正的现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他每天晚上被天秋缠着,那么真实的感受,连被咬破了皮的痛觉都清清楚楚,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他起床对着镜子,扯开衣服,左看右看,却什么痕迹都没发现。
那个古香古色的铜鼎被放在大厅的桌子上,大长老把位子让给老头,那个老头也没有推辞,让佘君寒搀扶着,毫不客气的坐了上去。
那个好像干尸的老头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摸了摸铜鼎,石小川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不过他这丝笑容让他满脸的黑色老人斑扭曲了起来,反而显得他越发可怕。
连见多识广的石安清都在看了他一眼之后,立刻移开了目光。
他伸长脖子,好像狗一样的嗅着铜鼎里面的气味,旁边那三个大活人就那么安静的坐在一边等着。
时间并没有用多久,很快,老人抬起头,他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放在肩头的佘君寒的手,佘君寒全身微微一抖,他抬起头,看着老人。
老人好像很高兴,他裂开干瘪的、没牙的嘴,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们还藏了这么个好东西。”他的声音里夹在着像有人在他肺部深处拉风箱一样的声音,让人听了非常憋闷。
佘君寒好像有些不情愿,但是又不能反抗,虽然不太熟悉他,但是石小川还是能隐约感觉到他话里的那点厌恶,“是什么好东西能让您这么高兴?”
“这儿有个‘蛇子’。”老人指了指四周那些晕倒一片的石家族人。
“蛇子?”
大长老和石安清当然不知道“蛇子”是什么,但是佘君寒一直很轻、很凉的声音微微扬了起来,好像也很惊讶一样,“这不太可能吧?”他迟疑地说。
老人用干枯的手宝贝似地摸着那个铜鼎,“绝不会错。”
石小川感觉到自己怀里的那个盒子微微动了一下,已经睡了很久的小白在这个时候终于醒了过来,它从盒子上的透气孔爬了出来,顺着石小川的衣服,钻入他的衣袖,从他的手上滑了下去。
在它犹带着石小川体温的细长身体卷着石小川手指的时候,石小川的手微微动了动。
小白好像感觉到了他的不安,伸出蛇信碰了碰他的手指,算是勉强安抚了他一下,这只不过让石小川更担心,因为这往往是小白要做什么坏事的时候,先给他颗糖让他安心而已。
小白就是这样让人头疼,调皮又任性,石小川往往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人重新坐上轮椅,佘君寒跟在他后面,走到那些昏睡的石家族人面前,一个接着一个的仔细察看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按着那些人的额头,很快就轮到了石小川。
佘君寒用奇怪地眼神看着他,老人伸出手按在他眉心,老人的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石小川觉得有些恶心,这个味道就好像埋在地底几十年的尸体,曝晒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恶臭。
这味道无处不在,随着你的一呼一吸,钻入你的五脏六腑,很快,你就会觉得那种臭味好像自己身上也被染上了一样,你跑回家,换了衣服,洗了澡,那种味道还是如影随形。
在这种时候,石小川非常同情要一直跟着老人的佘君寒,他怎么忍下来的?光凭他对这臭味的忍耐力,佘老师就不是个寻常人物。
石小川不觉得这味道会“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有些味道,有些东西,是怎么也不会习惯的。
老人好像有些不太确定,他的手指按在石小川的额头上,微微动了动,衣袖随之摆了摆,带了点风,那味道就扑到了石小川的脸上,他顿时觉得有些反胃。
石小川强忍着,继续装死人,他可不想让周围的人看出他并没有完全昏睡过去,像这种古怪的家族祭,很难说不会有什么可怕的猫腻在里面。
秘密知道得越多的人,睡得越不安稳,死得越蹊跷。
最后,老人终于放过了石小川,他阴沉沉的目光扫过石小川的脸,好像还是有些怀疑,但是,最终,还是转到了石小川旁边的族人身上。
突然,石小川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声从旁边传来,他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就看到老头手里抱着一个婴儿,佘君寒低着头看着那个孩子,“这就是‘蛇子’?”他轻声问。
这个婴儿只是哭了一声,然后就又安静了下来,驯顺地让老人枯瘦的手指捏着他的手指,一个白白嫩嫩,一个干枯焦黑,就好像生命的两个极端,新生与颓死之间的对比太过于鲜明。
这个孩子,好像,就在小白刚刚消失的地方吧?
一直跟在后面的大长老和石安清好像终于放了心,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石安清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三清道长,您答应我的事?”
那个老人回过头,“没问题,只要有了‘蛇子’一切都好说。”
石安清激动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他搓着冰冷的手,“那您看什么时候救我儿子?”
石小川听到这句话,才知道,原来石辰一直没有被找到,石安清身上那种权势在手的男人特有的气势荡然无存,弯着腰,陪着小心,生怕让眼前这老人不满意,只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儿子。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用你们石家族人的命换你儿子的命,你也够狠的,这事得慢慢来,咱们得设个套让那个东西钻进来。”
石安清半天没说话,最后哑着声音说,“我只要我儿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