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狐狸/fox^^/小莫
他似乎从没离开过那片血色的黑暗,在那里,他头脑永远一片空白,满手是血,到处都是救不了的人。
他抬起头,知道黑暗中有无数隐而不现的摄像头,冷冰冰地拍摄。他看不到更深处,但知道无数眼睛看着一切。
那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恐惧和绝望,让他一直沉下去,沉到再不可能见到阳光的深处。
白敬安朝夏天走过去,视线的一角,巨大的人形蜥蜴猛地闪现,朝他扑来。他看也没看,长剑直直穿过它的喉咙,把它扎了个对穿。
他脚步一点未停,一手抓住它的头,朝右侧斜着切下去,割断了它的半边脖子。他动作狠辣效率,有种骨子里的娴熟,仿佛生来就知道怎么杀戮。
白敬安丢下尸体,步子一点也没慢下来。他一身白衣穿得脏兮兮的,穿过一片被苔藓照亮的区域,衣服反射出微光,那一刻,好像整个赛场的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他像把刚出鞘的利剑,沾着血、灰尘和不知多少条人命,光芒却更加凌厉,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走到夏天跟前,那人倒在地上,双眼已经失去了焦距,好像正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不知是否也是那片黑暗。当他试图回忆过去,那些他曾经爱过的人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黑暗吞没了一切。
变异老鼠已经死了,他跪下身,把尸体推到一边,搂住夏天,好像这是黑暗里所有剩下的东西。
周围乱成一团,他没注意,他用尽全力按住夏天的脖颈,但血还是泉涌一般流出来。那人没了之前杀气腾腾、桀骜不驯的样子,既茫然又无助,好像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但他是知道的,这种人总是知道。
他张了下嘴唇,朝白敬安说道:“迪迪……我妹妹……”
他声音很柔和,他很少这样,那虚弱又无辜的样子让白敬安感到一阵怒火,他很久没有这么愤怒过了。他不知道为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他恶狠狠地说,“你活下来自己去接她!”
夏天两眼空茫地看着天顶,虽然在说出来的那一刻,白敬安就意识到他从不认为能请求他做这个。他不认为有任何人会为另一个人做这么多。
如他曾说过的,碰上倒霉事,“她只能自求多福了”。对他来说,在这种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死亡、破灭和绝望司空见惯,他甚至不会感到不可置信。
莫名的怒火烧得白敬安浑身发抖。愤怒的是灵魂深处那个站在黑暗里的人,旧日世界单薄的幽灵,他以为已经埋得够深了。
夏天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脸上都是血,笑容显得惊心动魄,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别那个表情……你会有别的队友的。”他说。
白敬安觉得头疼得无法忍受。
这是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疼,而周围也永远一片漆黑,是由死尸、杀戮、痛苦和摄像头组成的永无休止的修罗场。
我只想要……救下点什么,他想,只是……至少救下点什么。
但他从未能救下任何一个人,他做什么都不会管用。夏天的血还在不停从指缝里流出来,生命消逝,不管他觉得多么重要,都没人在乎,死亡卑微又司空见惯。
他用力抱紧那个总是太有活力的队友,怀中的躯体无力而顺从,他听到夏天的声音,非常地轻,他说:“好冷啊……”
然后那人闭上双眼,像他的很多同伴一样,终于可以休息了。
正在这时,光线猛地亮了起来。
压抑的天顶消失了,如同糖制的砖块一样层层叠叠地退后,露出之后经过精确算计的明亮与湛蓝。天空的颜色,一切结束的颜色。
无数激光烟火在人造天穹绽开,白敬安听到主持人欢快的声音:“浮金电视台199届杀戮秀阿赛金团体赛第三轮正式结束,各位的勇气和智慧经过了考验——”
他愣在那里,手仍在抖,血液都在因为痛苦而沸腾,无法做出反应。
主持人穿着套中世纪风格的礼服,继续说道:“请伤者待在原地,不要移动,我们的医疗人员会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救治——”
白敬安呆了两秒,惊慌地去找夏天的脉搏,手抖得厉害,一时间没找到。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确定地感觉到了微弱的跳动,太弱了,像是个幻觉。
接着是第二下。
白敬安摸索着抱住夏天,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黏腻的血中。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糟糕透顶,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夏天会活下来的,无论情况多糟糕,上城的医疗部门都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只要他们想。
他能感觉到摄像头在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对面是他无法理解的漆黑与疯狂,对准他的面孔,捕捉最细微的反应,大面积地放送出去。
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会被拍下来的,被所有人看见,被反复播放和讨论,被分析和嘲笑,伴随着漠不关心的趣味。
他觉得可悲透顶,极度羞耻,还有一种冰冷的愤怒。
但当抱着他的战友,想着他会活下来,他仍然在哭,根本控制不了。
第十二章 新明星
1.
夏天得在深度治疗舱里待了三天,医疗人员笑容灿烂地向白敬安保证,很快他就会活蹦乱跳地出来了。
那笑容未免太热情,白敬安只想离他们远远的,他一身是血,觉得自己的表情很不够淡漠。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他想知道夏天的情况怎么样。
和赛场的压抑、冰冷与恐怖不同,当比赛结束,怪物们在电视台的光芒下全数静止倒地,穿着时尚的工作人员进入赛场,带着大量加了料的酒、恭维和医疗设备。他们一个个面带笑容,激动地谈论刚才的战斗,恐怖的地宫转眼成了宴会场。
白敬安一身是血,他能看到自己手在不停发抖,他紧紧握住,不想让摄像头捕捉到。
周围的选手比他好不了多少,除了躺在医疗床上的,大部分都是伤痕累累,惊魂未定。
而四周人声越发地沸反盈天,无数张面孔在大笑,在说话,酒像不要钱的一样四处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和奢华衣装的味道。
但劫后余生的氛围并未消除,恐怖和欢快互不相容,衬得彼此都越发刺眼。
离开时白敬安看到了道格。他额头受了伤,血流了半边脸,脸色苍白得吓人。一时还没有医务人员过来,有人递了杯酒给他,他用发抖的手接过酒杯,却想不起来喝,旁边一个人正朝他大声说:“绝对是经典!”
他没看见冯单,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白敬安跟着医护人员穿过彩虹门,进入场外区域。这里已经布置完毕,四处立着装饰广告、酒山、点心树,将要举行盛大的宴会。
他刚出来,就被拉到广告牌前接受了一个快速采访。记者们铺天盖地地问起夏天的伤势,他最后时刻觉得夏天就要死时有什么感觉。白敬安自个儿还没搞清有什么感觉,但媒体显然已进行了丰富的发挥。
还有些他父母的问题掺杂其中,这些人显然已经把以前的事挖出来了,这也正常,他早有准备。
如果说刚才白敬安还神思恍惚,熟悉的氛围很快便把他拉回了警惕之中。他无法应对脑子里那片漆黑、混乱和尖叫,但立刻找回了另一类事的节奏——这世界变态又饥肠辘辘,他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竭尽所能把自己藏好。
他表情瞬间冷下来,不是敌意的冷,而是不再透露任何情绪。
他露出一个模式化的微笑,朝询问的人说道:“夏天不会有事的,我相信浮金集团医疗部的能力——”
他说他对他受伤感到很难过,夏天是个优秀的战友,诸如此类的。
没人会对这样的回答大加解析,四处转载,进行戏剧性解读……但愿吧。
记者还问他以前是否曾当过战士,他的最后一击令人印象深刻,简直惊艳。这让白敬安有点紧张,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很高兴我最后表现得不错。”他面带微笑着说,“我当时很着急,没有考虑太多。可能这发挥了人体的潜能吧——”
他说话时,不远处有人在放全息投影,他一眼扫过去,至少看到三处是自己和夏天的画面。他尽量保持脸色不变,但感到手心微微出汗。
他们出名了。
白敬安不想参加宴会,没几个人想参加,但合同上有规定,电视台让你在哪你就得在哪。
医疗部门给他进行了一番快速治疗,他洗了个澡,换上赞助商的衣服。
那是套妥帖、有型又显身材的正装,上面还给他派了个形象策划师,是个打扮优雅的年轻女人,叫莫灰田,头发染得很夸张,但难以掩饰眼中的厌倦。她说可以叫她灰田,或是小田。他喜欢的话,小灰也行。没人连名带姓地叫她。
就算她怎么装活泼,眼底仍旧是一片了无生趣。她把白敬安丢给一些造型师,这些人快速给他打理了一番,整个过程紧张如同和变异生物战斗,充满了命令词汇,并同时进行如何应对宴会的快速教程。
经过一番折腾,最后白敬安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个陌生人。
他一身妥帖合体的立领正装,衬得身高腿长,五官俊秀而温和,比记忆中的自己年轻了太多。半个小时前的混乱、痛苦和杀戮全裹在了包装之下,不露端倪,他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像杂志上的模特。
这种庆功宴将会持续一周,是一个欢天喜地版的新闻大火锅。四处都是记者在穿梭,询问各种问题,把赛场上血腥和扭曲的事件装点成稀奇有趣的样子,向外发布。
一些记者比较友好,还有一部分试图激怒他,尽问些考验人涵养的问题——有的还配有视频,这一会儿时间,白敬安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父亲死前的惨叫,看了多少次母亲的葬礼。
这些人希望他能做出反应,然后会有新闻可写。但他应对得很不错。
这么多年他对此只字不提,可上赛场没多长时间,一切就变成了标准问题,所有人都在说这个,旧事被人像棉絮一样扯出来,满世界地乱抛,问他当时是什么感觉。
如果好些年前他们向六岁的他询问失去家人的感觉时,他能对付,现在也一样。
白敬安尽量冷淡无趣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言辞没有任何足够指摘之处,像外表一般彬彬有礼,仿佛不曾受过任何伤害,也不为任何冒犯生气。他希望他们尽快对他失去兴趣。
而他所回答的问题中,大概有三分之二是关于夏天的。
他们问起他的家乡、爱好、生活习惯、和谁睡觉,诸如此类,过度解读他的每句话和每个表情。
希望那小子不要有什么伤心事,白敬安想。这些人什么东西都翻得出来,然后嗨翻了天似的炒作,在你跟前揭开疮疤,观看回应。
在一片奢华的混乱中,想到夏天令他感到一点安慰。
从治疗舱出来后,那人就不需要再从宴会上偷食物,或是人家的钱包了。他已经是个明星,将受到各种追捧,成为上世界的宠儿。
白敬安在宴会里待了一个小时——合同规定的最低出场时间——便立刻离去了。
大部分选手选择待够了时间就匆匆退场,还有一些准备留下来狂欢,酒精和人群能让人忘记很多东西。
顺便一说,待离开时,白敬安发现自己有了辆新车。
他们像给糖果一样把一辆豪车的钥匙递给他,照了张相。比赛结束后,赞助商会像派发糖果一样大片地给选手们发车钥匙。
他匆匆接过来,坐上自己的新车,赶回家去。
车门把喧闹隔绝在外,白敬安驶离主宴会区,停下来,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空气里有股酒精和香水的味道,他一副流连于派对的青年才俊的模样。
一小时前的赛场和宴会上的一切断裂成全然不同的两截,鸿沟深不见底,难以拼合,令人眩晕。
白敬安吸了口气,切换到自动驾驶,然后用终端连上浮金电视台的官网,查看杀戮秀的视频——他一点也不想看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官网人满为患,根本挤不进去。
白敬安冷着脸想,居然不给选手单独通道,真是抠门得不能忍受,太邪恶了,于是决定从旁路黑进去。
不过这里也很挤,恐怕不少人是从后门进的。
早些年世上应该没这么多黑客,但现在简直铺天盖地,除了平民高手外,还有大量杀戮秀里登记在册的网络后勤。
黑进去需要点时间,白敬安抽空去看了一下官网上的专栏。他们小队的版头设计精美,是两把随意靠在一起的枪,一把是格雷塔三型,另一把是掠夺者杀手版。造型倒是挺搭,下面写着一行字:还是枪比较好用。
讨论区铺天盖地全在谈论夏天的伤势,还有一部分在讨论他和夏天交情有多深。非常深,简直是生死之交,互为半身,最后的场面看哭了,诸如此类。拉铁还因为葬礼有人提一下,医生完全从他们的小队消失了。
然后他看到了他和夏天完全版的终场视频。
即使已经知道情况不妙,当真正看到时,白敬安仍然震惊于场面的糟糕与露骨。
视频上,那个站在修罗场般决战画面中的是个陌生人。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年轻,更无助,更加地愤怒和情感外露,抓着把质量糟糕的剑,想杀了一切敢挡他路的人,因为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失去。
他想起那个遥远的诊断:不可逆脑损伤。
所以画面里的人才这么陌生,太多旧日的记忆在损伤中消亡了……他脑子里有一些可怕的东西,破破烂烂地蛰伏在潜意识中,会在任何失控的时刻显现,永远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