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
吃完晚饭,我想着明天还有课,没坐多久就告辞了。
夜里,天气出奇得好,月亮比前几夜都要水灵,我们那里把这样的月亮叫做淡水月亮,这个时候月亮氲着就像淡水珍珠一样的光润,天上的云彩根本遮盖不了月光。但是这样的天气也出奇得冷,冷风刮过来寒得刺骨。
我前几天才打电话给我妈让她寄些冬衣过来,现在东西还没到,所以出门的时候就问白翌借了件衣服。他也不讲究,顺手就扔给我一件搁在椅子上的外套。衣服有些大,总觉得风逮着空隙就往里钻,不过总比没有好。我裹紧衣服低着头往前赶路。
舅妈家离学校不远,大概就是因为太近了,所以在这之间没设公交车站点,我只得顶着冷风赶夜路。我抓紧衣领缩了缩脖子加快速度,希望能够尽快回去,到宿舍就可以喝上杯热茶了,想到这里我呵了一口热气在手心,然后使劲搓手提高自己的温度。
冷风把路两旁的树吹得沙沙作响,角落里的垃圾被风吹得不停地打转。我走的是条窄小的弄堂,是回学校的捷径。弄堂里的路灯不知坏了多久,隔老远才有一盏亮着,闪烁恍惚地发出淡黄色的光晕来。自从进了巷子我连个人影子也没见到,清冷的路上除了风声和我的脚步声没有一丁点别的声音。
我心里苦笑,也是……大冷天的,谁还在这时候跑到这偏僻的窄弄里来?又是一阵冷风吹来,我停止了一个人傻笑,抿着嘴继续往回路上赶。幽冷的空气把周围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青灰的霜色,透不出一丁点儿的温度。我又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硬是提了提精神。
突然我感觉好像前面有些不对劲。我本来一直都是低头走路,只有感觉风不大了才抬头看看前面的路,这个时候我感觉风突然停了下来。我再一次抬头,瞥见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我愣了一会儿,这个人似乎就是在我低头挡风的空隙间,那么凭空出现在那里的,我心中有些疑惑,因为之前根本没有看见有人走在我前面,也没见有人从我身边超过。难道我眼花?我有些愕然,转念一想,其实这样也好,因为毕竟有人可以和自己一起走路,这种不落单的感觉反而让我心里安定了不少。我提了提神,也就继续赶自己的路。
我们两个人就那么一直保持着这个距离走了一段时间。路旁的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了,突然呲地一声灭了,但是过了不到三秒钟昏暗的灯光又缓缓地亮起了,只是这灯光却透着一股怪异的青绿色,让我有些不太舒服。同时我也感觉到在灯灭的那一瞬间,前面的人好像消失了几秒,然后又突然出现了。我咽了下口水,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道。
我不想让自己继续往那些怪力神说方面想,于是硬是告诉自己,那人和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么冷的天气,居然还得出门。
说着说着,也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而且的确也没有异状发生。我叹了口气,和他继续保持着距离行走,此时我已经开始无聊地打量起前面那位老兄,也幸亏我走在他身后,否则那么打量人还不被人说变态?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我干脆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人穿着一套灰黑色的大衣,衣服很旧,皱巴巴的。头发有些斑白,走路姿势笔挺挺的,很僵硬。在他的手臂上,有一块黑布。
我心里暗想:哦……家里有人过世了,此时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了前两天和白翌聊到的寒衣鬼冬的故事,似乎……又开始有那么点心虚了。我暗啐了一声晦气,脚下则开始不自觉地加快步伐,打算从那男人的身后超到他前面,而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就是直觉告诉我必须要甩掉这个有些古怪的人。
那个人走路的速度实在也不怎么快,超过去是早晚的事,没几步我就和他并肩了。就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瞥过去一眼,发现那个人的脸毫无血色,整张脸只有那眼珠动了下,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嘴巴朝两侧一拉,露出了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说实话那种笑法就像是在一个萝卜上用刀切了一个口子,因为除了嘴巴,他脸上其它地方竟然没有丝毫牵动,僵硬异常。
我心里一抽,寒毛也跟着竖了起来,也不敢多想,干脆向前面的转弯处跑去。
我侧身一转,进了另一条小道,但是因为真的是有些心虚,我也没停下来,直到我跑得累了,才渐渐地由跑到走,最后干脆停下来,喘着气休息。我呼了口气,开始埋怨白翌讲得那些奇怪的东西,又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如果被白翌知道,铁定又要笑话我胆小了。
越想越觉得窝囊,嘴里暗骂了几声白翌的不是,然后又加快了步伐往前赶。走路的时候我还时不时地回头看那个人还在不在后面,看到没有人了我这才安心地继续走路。
我走了一会,突然又有一盏路灯灭了,我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随后灯泡慢慢发出了淡绿色的光芒。此时我突然发现那个穿灰黑色衣服的男人居然又走在我前面,但是之前我看得很清楚前面没有人啊,而且我明显甩掉了他!怎么突然就又出来了呢?我停了下来,这次轮到我浑身僵硬了。
我感觉下巴有些发麻,冷风吹得我太阳穴很疼,但也是这种疼告诉我,我现在是清醒的。我怃然地看着他,我不动,他也没有走,而是一直和我保持着那点距离。
我的手心开始有些冒冷汗了,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做到的,弄堂一条道通到口,绝对没有岔路,更没有什么暗门不暗门的。我想没有人能够穿过那么厚的水泥墙再出现在我面前。除非……他其实不算是……人?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但是没有逃跑。那个人不再动了,但是居然依然和我保持着前面一模一样的距离。他依然背朝着我,僵直得犹如一块石头,总觉得有些违和感。又一阵冷风吹来,我突然醒过味来,如此大的风居然没有吹动他的头发或者衣角,他就像是立体的投影一般静止不动。
一瞬间我明白我遇到什么了,但是我心里仍然不能确定,我想碰一下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实体,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些自欺欺人般的解释:他也许是一个投影,他也许是我的幻觉,甚至我想到了他是一个广告牌。
我心虚地喊了一声:“喂……”拳头握得很紧,心想万一他袭击我,我可以第一时间给予反击。
可是他动也不动,依然背对着我。我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而我前面依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忽然他转过了身体,又露出了前面那种诡异的笑容,这次透过月光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样子:他的眼眶里没有眼珠,感觉就像是眼珠上翻只能看到眼白一样,而那森白的牙齿把那萝卜切口似的嘴填得满满的,这种诡异的笑容让人想到了古代那些巨大鬼怪面具。
我一下子往后退了一步,没有站稳,直接跌倒在地,于是我发现了个更让人绝望的事,他根本没有走在路上,他的脚分明停留在地面上方几公分,与其说他是在走不如说是在飘,难怪连脚步声都没有,难怪他走路的姿势僵硬得近乎诡异。
我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点一点地靠进,理智告诉我应该跑,可我却连手指都没法动弹一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上的嘴裂得更开,几乎拉倒了耳朵。
他直垂着手臂“飘”了过来,我吓得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剧痛使得我一个激灵,感觉突然能动了,于是我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这个时候口袋里不知有什么掉了出来,我自然没空去关心掉出来的是什么,但是却发现那怪人不再靠近了,只是僵直地扭了扭脖子,翻下了眼珠看着我脚边。
他吐出一口黑黄色的浊气,我也朝地上看去,发现那里有几粒赤豆正滴溜溜打转。怪人好像很介怀那几颗赤豆,一瞬间我想到了白翌说得赤豆驱邪的说法,这个肯定不是人了,如果不是鬼也绝对属于妖怪一类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本能地一滚身,爬到边上抓起那几颗赤豆就朝那人身上扔去,他发出了一声尖锐地嘶吼,感觉就像是野鸡的叫声,随后他的身体蜷缩了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蜗牛。
机不可失,我连忙起身朝前面狂奔,几次差点跌倒,我没有再敢回头,不要命地往宿舍奔去。
到了宿舍,我也不敢停下来,直接奔上二楼,最后我几乎是撞开门跌进去的。白翌正在看书,他惊讶地看着我。我跌跌撞撞坐上床,大口大口地呼气,我摸了下头发,发现额头上全是冷汗,身上和手上沾着泥,这样子绝对是无比狼狈。
我惊慌地闭了闭眼睛,连吞了几口唾沫,这才镇定些许。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房中,怪人早就不在了。白翌给了我一杯热茶,我干涩地说了声谢谢,哆嗦地捧着茶杯,靠这杯里的热气来缓和僵冷的身体。天晓得我前面有多么狼狈。
白翌坐在我旁边,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宿舍了,也就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但是那惊恐的画面依然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翻腾。
“白翌……”我握紧了杯子,防止自己的手颤抖,话在喉头滚了几番才出了口,“我前面看到了鬼!”其实很窝囊,前不久还拍着胸脯说自己不怕,现在连说话都带着哭腔,但是这样的事情太离谱了,也怪不得我那么惊慌失措。
他没有嘲笑我,只安静地看着我问道:“哦,什么样子的?”我抬头看着他,他清冽的眼神似乎让我又镇定了些许。
我喝了口水,舔舔嘴唇,把我晚上看到的事情告诉了他。
白翌沉默了半天,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应该是遇到做头七的回魂了,今天也是他的回魂夜啊。”
我转过头看着他问:“回魂夜?”
他说:“没错,就是一般过世的人都会在死后的第七天回去,一是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人,二也是为了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还自己欠下的债,与这个世界做一个彻底地了断。但是他们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所以过了回魂夜他们就必须要走,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慢慢展开,喃喃地说:“果然是鬼冬……”
我想到了什么事情抬起头看向白翌说:“对了……如果不是衣服口袋里的赤豆,也许我没那么幸运能跑得掉,刚才他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掉落在地上的赤豆,朝他丢过去才算拣回小命。”
白翌低头轻笑着,没有回话。
我突然想起什么来,定定地看着他道:“等等,衣服是你在我出门的时候借我的,你知道今晚是鬼冬,所以才在里面放赤豆的吧。”我脑子马上就联想到白翌为了保护我,而在衣服口袋里塞了这几粒保命的赤豆。
白翌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道:“我可不知道你会碰上什么。至于赤豆,上次下汤圆的时候那几个夹生的豆沙汤圆不是全扔在桌上了么,我那天穿的就是这件衣服,这几颗豆子大概是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粘到的。” 说完他站起来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继续看书,想了想又回头看我一眼,说,“没事你就去洗澡睡觉吧,看你一头的汗和一身的泥。”
我见他不承认,也没精神去追问了,还是早点洗洗睡吧,于是胡乱地点头答应。
洗了个热水澡,身体放松下来,我感觉已经没有前面那么惊恐了,于是准备上床睡觉。
白翌此时却问道:“你真的觉得那个人是要伤害你么?”
我愣了下,因为的确那个怪人没有做出实际伤害我的事情,但是他本身就足够恐怖了,所以我才会如此惊慌。
我纳闷地问道:“我也不知道……难道他不是想抓我走?”
“谁知道,因为他已经被你驱走了。”白翌没有抬头。
翌日,我路过了昨天晚上走过的那条小道,太阳照射在路上暖和许多,在那里的一民房门口堆放着许多花圈,透过房门,可以看到灵堂的中央放着一张照片,他笑得僵硬,穿着灰黑色的大衣,衣服很旧,皱巴巴的,头发有些斑白。
我不禁回想起昨晚白翌的最后一个问题,“难道他是真的想要伤害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