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僖瓜团子
他一直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到了凡间这些时日,他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许多害怕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全都是和荆山联系在一起。
如今一切戳破,他以为自己起码算是勉强松了一口气,可是心底的恐惧,却是愈发的凝实蔓延。
“荆山!”
他在一片黑暗中无声大叫,却当然得不到半分回应。
谢开花感觉到身上一片麻痒。他记起自己昏迷前在身子上爬满了的乌青魔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又长成了什么样子。但他总归是被接回了天上,死是死不了了。
他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见,心里却还是明白的。
他唯一担心的,也不过只是荆山。
他沉迷在黑暗里,心里则默默想着荆山对他的失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的仿佛有了一些光亮。眼前有一片七彩光亮的通道,仿佛一条地毯,从深远的远方缓缓铺陈到他的脚下。谢开花知道这是他好转的迹象,果然见光芒飞舞,将他全身包裹,身子也逐渐能动了。
他走上那条通路,走了也不知多久,也不觉疲倦。慢慢的就仿佛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这声音还异常熟悉,熟悉到让他欢喜又担忧。
正是荆山。是荆山在说话。
荆山还在他身边吗?
原来荆山竟然还愿意陪着他?
谢开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惶恐还是什么。
他步子就略略跨得大了一些。脚步有些急促。他想尽快看见荆山的脸。
这快速的跑动,令他呼吸微微急促。脸色也涨红了,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的跳。就仿佛当初爱上荆山的时候,着急失措,但是不愿意停下。
他伸手捂住了胸口,觉得有种淡淡的气闷。眼睛却愈发明亮。
然后他看到一片白色的竖直光幕,被无边的星光环绕着,对面隐隐绰绰地显出了一些人影。谢开花深呼吸一口气,紧走两步,从光幕中穿了过去。
他眼前一黑,脑中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双眼一睁,入目就望见了一片缀满了夜明珠的天花板。
夜明珠幽幽的光,将他的眼睛照得一片恍惚。
也将他身边直立着的一道人影,衬得模糊得不真实。
但谢开花知道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他心中惊喜,软弱无力的身子也仿佛有了力道,手肘勉力撑着自己支起了上半身,嘴里呢喃道:“荆……荆山?”
那人回过了头来。
果然是荆山。
谢开花使劲地眨了眨眼,荆山的身影才慢慢清晰。但荆山那种冷漠的脸颊,却又叫他的胸口轻轻抽搐。
他醒了过来,荆山却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奇怪、没有喜悦、也没有恼怒。只有冷漠,毫不在意的冷漠。
“荆山……”他手上一动,换成手掌撑住身下的寒玉冰床。只是始终没什么气力,手软绵绵的,要不是一口气撑着,早就又摔下去:“荆山,你……你……”
但你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荆山冷静地开了口:“你醒了?我去叫你师父过来吧。”
话音落下,然要走。
谢开花吃了一惊,连忙叫道:“等等!”
他之前濒死,如今连自己的身体都来不及查探,就要和荆山说话。谁知道荆山却这样无情。
但荆山再更无情一些谢开花也没有资格去指责。这本就是他自己做错。
他在脸上强挤出一丝笑脸,轻声道:“你别走,荆山……”他醒了师父自然有感应,其实也不用荆山去说。
荆山望了望他。
谢开花就努力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他知道荆山受不了自己这样的表情——即使如今再没有当初的那种情分了。
荆山果真略微松动了一些。谢开花心里松口气,便知道或许事情还是有转圜余地的。师父大约也和荆山说了一些事情,荆山又是通情达理的人……
他现在也只能希望荆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了。
他又把身体蹭了蹭,勉强地支起上半身靠着身后墙壁坐了,和荆山道:“你过来坐坐?”
荆山顿了顿。片刻道:“我不能坐。”
这倒是大实话。谢开花身体下的这张床,材料的名字普普通通,却实在不是普通的玩意,是上古就留存下来的异宝。也是得了谢开花鲜血滋润供养,谢开花才能安稳睡着疗伤。换成荆山,坐上去就魂飞魄散了。
谢开花却道:“不碍事的。”抿了抿稍微恢复了点血色的嘴唇,又说:“我和你是……”他脸色微红,在珠光下莹润得可爱:“我和你是一样的。”
和荆山交合了以后,因为被青鼎拘着,两个人之间就有了隐隐的联系。不然青鼎是荆山独有的宝贝,谢开花根本不能随意碰触。
而如今这张床,荆山因了谢开花的缘故,倒也能坐着顽。
谢开花又央求了一遍:“荆山,你靠过来陪我坐坐。”
荆山又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他挨着谢开花坐了下来。
寒玉床并不大,两个人又都是身材高大的,靠在一起,也把床铺占了大半。
谢开花心里喜欢,愈发靠得荆山近了一些,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肩膀挨着肩膀,荆山却也不大在意。
谢开花低声道:“荆山,你别生我的气……”
他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些太过孩子气、太过天真、太过残忍;但如果不说,他心里还是堵得慌。
果然听荆山冷笑了一声。
谢开花心上一颤。从认识荆山起荆山就没有对他露出过这样的颜色。荆山是真的厌恶他了。
谢开花觉得绝望。
他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偷偷拉住荆山的衣摆。
“荆山,你骂我吧。”他说。
荆山忽然道:“你那天让我打你,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他说的是两个人第一次的事情。谢开花因为心里愧疚,就显得狂放了一些,做的时候求着荆山对他不好。此时此刻提起来,谢开花心里害羞之余,却是更加难过。
那时候两人的情感是多么热烈的。但不过几日,就急转而下。仿佛把一团火焰冰成了冰。
何况荆山说起这个,还有一层羞辱的意思。
谢开花脸色苍白。他醒过来以后,身上的魔纹就消退得一干二净,体内仙气回转,把一个灵灵透透的仙体重新变得纯粹。肤色也慢慢变得红润。但这会儿又白得好像要晕过去。
但他没有退缩。
他没有地方退缩了。
他低声道:“是,我对你有愧疚,荆山。”他看了看荆山的脸色,片刻又咬牙道:“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荆山,你想想看,我虽然骗了你,但总归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荆山陡然喝道:“你住嘴。”
谢开花黯然地垂下眼睛。
他知道自己说得错了。只骗了荆山这一点,就是极对不起荆山的事了。可他总得为自己说点好话!
他看着荆山不说话,又道:“荆山,你打我骂我都好……只不要不理我……”他在昏迷中的黑暗里已经受得够了。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荆山,想得身心都疲倦。他才发觉自己真的是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凡间的青年。
或许当初他下凡确实是错的。但是一错到底,已经不能回头了。
想到这个错处,他捏了捏手掌,忽然很后知后觉地一惊。
青鼎不见了。
荆山见到他脸上神色,也看出来他在想着什么,冷声嘲讽着笑道:“你的命根子在我这里——你师父取了让我替你收着。”
谢开花才放下心中大石。但听到荆山口吻,又难过得心都蜷缩了。这可不是他的命根子。这是荆山的命根子。
荆山却忽然又道:“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这个干什么?”
原来师父还没有告诉他。
谢开花一咬银牙,放开了捉着荆山衣摆的手,从另一边翻身下床。他身子里还有些痛楚,经脉疲软,四肢无力,脚上又是赤裸的;因此刚站到冰冷地面,浑身就打了个冷战。
若是以前,荆山一定早就拥了过来,抱住他取暖;但是现在,却只是也站在一边,漠然地看着。
谢开花心中愈发痛楚。
但他还是尽量在脸上摆出一点开朗的神色。
“既然如此,我这就带你过去——”其实他最好还是休息休息,将身体好好调理一番,否则难免要留下许多病根。仙人天人五衰,因种种病症,也是有提前来到的。
谢开花咬着牙道:“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荆山的神情这才有些松动。
谢开花随手一招,便有衣物鞋袜从不知名处飞来,将他身体牢牢裹住。
“走吧!”他说。甚至不等师父过来了。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停下,转过头去问荆山:“你有没有见到白芍——”因白芍始终是跟着他一起的,他在昏迷中,也隐约觉察到这只宠物在身边盘绕。可此时却不见半点踪影。
荆山淡淡道:“没见到。或许是飞走了吧。”
第70章
荆山这样随口说了,谢开花自然也是相信的。他并不以为荆山有什么欺骗他的必要。
何况谢开花也没有特别担心。他在白芍身上下有印记,因此这三十三重天上下,见到了都要知道白芍是他的爱宠。没哪个会有这种闲情细致去欺侮一只金丹期的小小鸟儿。
因而也就没有再问,只请荆山和他一道出了庙宇。他有心往荆山身边腻着,靠得极近,荆山也不把他推开。谢开花心里当真是欢喜得惶恐。
他搜肠刮肚,想要找些什么和荆山说说话。又想究竟该如何道歉,才能令自己显得诚心诚意——在这种时候道歉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做好样子,才能端正态度。
荆山对他的冷漠,令他心中有如被千万把尖刀砍磨。他脑中闪过荆山曾经的那种无边的温柔,只对他才能享有的笑和甜言蜜语……而现在他也和其他人也一样了。
他不能变成其他人。他是荆山的恋人,他要一辈子都是荆山的恋人。
谢开花咬住嘴唇,尝到嘴里的铁锈滋味。
两人片刻走出庙宇,都觉得眼前一亮。
屋外明净的天空蓝得仿佛一幅上好的油画。浓墨重彩的明媚的蓝色,让人打心底愉快起来。
远远地有一个着青衣的青年走向两人。他步调不快,但眨眼间就已走到近前。脸上笑容和煦,如飘扬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