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皇帝头也不回地挥了挥龙袖,也不知是准还是不准。印云墨就当他恩准了,兴致勃勃地舀了两碗,端到殿门口,对左右披甲执兵、岸然而立的卫士说道:“二位将军,皇上见你们轮值辛苦,特赐一碗蛇汤,快趁热喝。”
当值的是两名紫衣卫校尉。与戒守禁宫的翊林卫不同,紫衣卫乃上率贴身亲卫,专责掌执御刀以备君侧,多从官宦子弟中挑选武艺高强、姿容端丽者充之,后也从民间补纳骁勇机敏的良家儿郎。
紫衣校尉谢豫与左景年对视一眼,互相打了个商榷意味的眼风。他们监守殿门,不明内庭情况,只听印云墨高声问询,未闻天子应答之声,御驾又来去匆匆,无从证实这碗来路不明的蛇汤是否真为圣命所赐,一时左右为难。
印云墨气定神闲地端着托盘等待,左景年心道:若真是御赐,不喝是死罪;若只是此人开的玩笑,喝了也无妨,难道他还敢当面下毒不成?
一念及此,他便伸手去拿托盘中离他较近的那一碗,不料手指堪堪触到碗沿,却被同僚抢了个先。
原来谢豫也一直在观望盘算。这两碗热汤虽同样鲜香扑鼻、引人垂涎,但他眼尖地发现,其中一碗汤面上浮着些暗红色碎末,昏暗天色中看不清楚,依稀是飞尘落蠓之类的脏物。他心念急转,在左景年之前抢过另一碗干净的蛇汤,一仰脖喝个精光。
左景年微怔,随即了然看了他一眼,端起有浮末的汤碗,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印云墨嘴角掠过一丝不明其意的微笑,收回空碗道:“敢问二位将军,滋味如何?”
谢豫咂了咂嘴,回味道:“鲜美无比。人道‘秋风起兮三蛇肥’,果然有道理。”
左景年闭口不答,只觉一股热流经喉而下后,忽然在腹中弥漫出森森寒意,随即又从寒意中迸发出一团炽热烈焰。这一寒一热,犹如吞冰咽炭般在体内交相碰撞,他立刻运功行气,强忍住腹中不适,额上洇出了一层薄汗。
谢豫睨着他似笑非笑,“景年兄弟,你觉得呢?”
左景年淡淡道:“不错。”
“各味入各口,各人各机缘……”印云墨忽然朗声大笑,一转身回殿去了。
两名紫衣校尉继续守立殿门。谢豫在秋寒腹空时喝了碗热汤,浑身暖融舒适;左景年却牙根暗咬,冷汗浆出,腹中痛楚愈盛,几乎站立不稳。
所幸很快到了换岗时间,交接完毕后,他迅速回到供宿卫休憩的侧殿,摸进一间无人的廊庑,反手栓紧门闩,脚步踉跄地跌在矮榻上,立刻打坐运功,试图将腹中蛇汤逼出体外。谁知内力运行周天后仍毫无反应,那碗汤仿佛已溶入血脉骨髓,根本无法拔除。
如同被冰火交淬,极冷时身处冰天雪地而衣不蔽体,极热时又如身卧釜鼎架柴焚烧,他痛不欲生地颤抖着,死死咬住痛呼之声,齿间泛起了铁锈味。
又是一阵冷热交替后,左景年惊觉浑身皮下似有异物游走,剧痛难当。他猛地扯去身上衣物,骇然见一团高高肿起、拳头大小的疙瘩正从胸口的肌理之下滑过。肿块色呈黑紫,观之如痈瘤,却又似活物般形状变换不定,令人触目生怖。
震惊之下,他断然拔出一把尖利短刃就要剖肉取物,却见皮下又是一阵蠕动,仿佛无数暗红色蚁群爬过,追赶着那团痈瘤,自左肩一直移向后背去。
他忍痛跳起来,冲到洗脸架旁,扭头看铜镜内的后背。
背上靠近右腰侧的地方有处旧伤,疤痕历历、息肉纠结,像是曾被刀尖剜去过一块皮肉。那团游弋的痈瘤被群蚁驱赶着,走投无路般挤到疮口。
猛一下撕裂般剧痛,他耳边听得噗的一声闷响,那道旧伤竟再度爆裂,黑紫色污血喷得满墙满地,空气中霎时腥臭弥漫。
左景年慢慢瘫软,赤身伏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精疲力竭地喘息着。
所有不适的感觉骤然从体内消失,后背旧创虽烈烈作痛,经脉间内力运行却通畅无阻,他知道,自己这是因祸得福了。
三年前,他的后背曾中了一枝剧毒弩箭,命悬一线时被一名游方郎中所救。人虽然侥幸被拉出鬼门关,余毒却化为暗疾盘桓在体内难以根除,连带武功也打了六七分折扣。
如今体内积毒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排出,他不知是因为那碗古怪蛇汤的阴差阳错,还是软禁在清曜殿中那人的刻意所为?
若是后者,那人与他素昧平生,又为何要施恩于他?
他思忖半晌仍不得其解,按捺下满腹疑窦,起身清洗伤口,寻了包金疮药敷在后背,用白纱带缠好,重新穿上衣物,开门唤宫仆进来打扫。
起身时,他蓦然发现,地面污血中裹着一块指头大小的硬物,冰棱似的散发出丝丝寒气。好奇之下,他将那块酷似漆黑石子的东西拾起,洗干净了用手巾包着揣进怀里。
回到自身居住的房间,左景年又在床上打坐调息了半个时辰。感觉功力已基本恢复如初后,他和衣而卧,慢慢闭上双眼,决定明日找个机会,向清曜殿中那个诏囚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最重要男配角出场~~该演员颜值高、戏份足、片酬低,还吃苦耐劳,导演表示很满意。
第6章 暗驱旧疾知何物,梦入神机应有缘
日沉西山,霞褪残红,只余一线天光欲散还浓地盘桓在天际。
林中光线昏暝,尚可视物,左景年踏芒草枯叶而行,四下顾盼不止,口中高声呼唤:“阿墨!阿墨!”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嬉笑。
左景年面露喜色,张开双臂仰头叫:“阿墨!”
一道红影从浓密树冠中跃下,正落入他怀中。
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朱衣雪肤,宽大的袖口和衣摆上金线刺绣缠枝藤蔓,乌黑长发用一顶镂雕云雀衔尾金冠束得齐整,露出光洁如玉的前额,与眉心一竖伤痕似的淡淡红印。
“今儿来得真早啊,小左。”被唤作阿墨的少年笑嘻嘻说道。
左景年将鼻子凑到他颈窝处深吸口气,“因为想早点告诉你件好事。”
“什么好事?”
“三年隐伤,一朝不药而愈,算不算好事?”
“你何时受伤,伤在何处?”
左景年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衣裳摸到后背肌理平滑如缎,这才醒悟过来,此身在梦中。
这个梦玄妙至极,且整整做了十五年。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十龄稚童。家中遭逢巨变,冲天火光中只逃出他一人,怀中紧捂着父亲临终前交付的祖传之物,在漫天飞雪中趔趄而行,最后倒在一座破败荒废的山神庙中。
他饥寒交迫,缩在神龛后力竭而睡,忽然推门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年,拉起他的手笑道:“走,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吃饭去。”
“你是谁?”他记得父母的叮嘱,甩开对方的手,一脸戒备地问。
“我叫阿墨。你怀中包裹里是什么?”
左景年紧抱包裹,手指死死扣在木盒上,恶狠狠瞪他:“关你什么事!你走开!”
少年仍笑语吟吟:“问问而已,这么凶干嘛,你放心,我这人一拿起书就犯困,对那几本旧书半点兴趣也无,你就留着自己读吧。不过,最好过十年八年再读。”
“为什么?”
“因为如今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嘛,吃吃玩玩才是天性,读什么书。”
左景年不觉慢慢放松了警惕,“你这人说话真奇怪……你刚才说要请我吃饭?”
“是啊,不过这儿太冷,我们去暖和点的地方。”阿墨朝他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怎么不认识,你姓左……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最讨厌装老成的小孩了,快点把手给我!”阿墨有点不耐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左景年只觉眼前一阵光影扭曲,四周空气仿佛水波般荡漾起来。他受惊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发现身处夜林中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座青竹搭建、茅草覆顶的小屋。
“烤野兔肉,骨头剔下来熬杂菇汤?”阿墨手里拎着一对兔耳朵,兴致勃勃地问。
左景年咽了一大口唾沫,用力点头。
饱餐一顿后,他枕着圆木躺在草地上打嗝。阿墨伸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今夜差不多了,第一次不要待太久,明晚再来。”
“你在说什么?”左景年不解地问。
阿墨笑道:“你要是再不醒,可就永远醒不来了!记着我的话,出了山神庙往东走,不出三里地你会看见一户人家,夫妇俩都是山中猎户,品性纯良身手也不错,你就认他们做义父义母,安心住下吧。这包裹最好不要再随身带着,你在山神庙附近找个隐蔽之处埋好,等十年后再将它挖出来。”
见他还在发愣,阿墨在他肩头推了一把,轻声喝道:“咄。”
左景年猝然惊醒,发现自己仍蜷在神龛后面的烂草堆上,原来是做了个梦。
奇怪的是,梦醒后腹中饱暖,身上也有了气力,托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后,他决定听从梦中少年的劝告,在庙后一棵大槐树下挖了个深坑,将随身包裹埋进去,重新填土踩实,尽量把痕迹清理干净,然后顶着朔风吹雪只身向东走,果然见到一户亮着灯火的山里人家。
那对无儿无女的猎户夫妇很热心地收留了他。从此以后,他白天读书习武,或是跟随义父母上山打猎,夜里一入睡,便在梦境中与那朱衣少年见面。
阿墨既不教他读书,也不指点他武学,只管带他四处嬉戏,做各种玩耍。
他会将他带到深潭瀑布下,叫他踩着突出水面的苔石跳过去,然后看着他掉进水里成落汤鸡,自己笑得乐不可支。或是挑唆他徒手攀爬陡峭崖壁,去采摘岩缝中的草果。或是在他脚踝绑上沙袋,叫他在密林中追逐捕捉一头小鹿作晚餐,而后将袋中沙子换成铅珠,最后换成铁块。诸如此类的把戏让左景年吃了不少苦头,却又不乏新奇有趣。
有时他觉得阿墨根本就是以捉弄他为乐。譬如阿墨曾在深更半夜带他去一片漆黑荒野,随手指了个小土丘,命他用锄头刨,结果挖出一堆腐烂的骷髅。他吓出一身冷汗,阿墨却在旁拍手嘲笑他胆小,丢下一卷铺盖让他独自在乱葬岗过夜,自己则摸走了骨头堆里的一柄秦阳古剑,还胡乱拱手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遗赠后人、物尽其用,回头我叫小左给大将军你多烧几柱高香。”弄得左景年哭笑不得。
唯一能令阿墨正容相授的,也只有每晚一个时辰的打坐了。
这打坐却不是普通的跌伽盘坐、运转内力,阿墨称之为“坐忘”。
“什么是坐忘?”这一年左景年十二岁,容貌身量已参差是个健壮少年的模样。
“《南华真经》中有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
“……听不懂。”
阿墨叹口气,盘腿坐下,“好吧,我尽量说得简单些。道家《南华经》,也就是《庄子》中有这么一段:
某日颜回对孔子说:‘我精进了。’孔子问:‘有何收获?’颜回道:‘我忘却仁义了。’孔子道:‘可以,但还不够。’
隔数日,颜回又去拜见孔子:‘我精进了。’孔子又问:‘有何收获?’颜回答:‘我忘却礼乐了。’孔子道:‘可以,但还不够。’
又过了一阵子,颜回再次来拜见孔子:‘我精进了。’孔子再问:‘有何收获?’颜回道:‘我达到坐忘的境界了。’”孔子惊惭而问:‘什么是坐忘?’颜回便回答了上面那句话。孔子感叹弟子贤于师,愿从其后。”
“坐忘……”左景年琢磨着这两个字,不解道:“忘什么?”
“忘物、忘天、忘己。”
“……你说得再简单些。”
阿墨微微一笑,“好吧,我问你,你自幼习武,打坐运功自不在话下,瞑目跌伽而内力未动之时,看见什么?听到什么?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左景年脸色沉了下来,咬牙道:“我看见冲天火光,生厮长厮之地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听到家人在火中哀嚎惨呼。我看见父亲望着炉火愁眉不展,彻夜难眠;听到他长吁短叹:‘事不可为!又不得不为,如何是好!’我更窥见一伙鬼鬼祟祟的蒙面人潜入家中与父亲密谈,其中一人曾拉起衣袖,显露手臂上血色刺青;听到他们威胁父亲:‘事若有泄,满门皆斩!’我所思所想唯有四字:报仇雪恨而已!”他狠狠抽了口气,猛地打住话头。
阿墨静静看他:“忘掉这些。”
左景年眼中恨意涌动,“杀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忘!”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并不是让你在这十年中被仇恨缠困,迷失本心。在时机尚未到来之前,你必须学会忘却。忘却仇恨、忘却思虑、忘却一切世俗机巧;忘却外物、忘却天地,乃至于忘却自身。只有物我两忘,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整个身心进入一种虚静空明、纤尘不染的状态,才能达到由外而内的自我纯化,自然浑同于大道,这便是坐忘的真谛。”
“……坐忘之后呢?”
“之后,你便可以在空明浑然的状态中安神守窍,也就是意守丹田,学习如何炼精化气,这便是丹道中的筑基。”
“筑基……左景年喃喃道,“我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词……筑基之后呢?”
阿墨哂笑起来,“急什么。《道枢》云:‘坐忘者,长生之基也。’从坐忘到炼精化气,只是最基本的一步,称为小筑基,如今你最多只能参悟到坐忘境界,炼精化气就先不用想了。”
“为什么?我资质很差吗?”
“倒不是资质的问题,是你眼下有精可炼么?”阿墨戏谑地瞥了一眼他的胯下,“刚开始炼精化气时,最好在一阳生的状态下进行,小朋友,你可知何为‘一阳生’?”
左景年随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胯下,似懂非懂地涨红了脸:“我已经十二岁,不小了!”
阿墨大笑,捉空在他双腿间摸了一把:“小不小,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
左景年狼狈地一闪,没躲开,不甘心之下反过来也去掏他下身,两人笑闹着滚成一团。
喘息平定后,左景年枕着双臂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慢慢说道:“父亲留给我的包裹里,是几卷祖传丹书,但他从不让我修习,说是‘老不习武,少不炼丹。’所以你才叫我成年之后再取出来读,对吗?阿墨,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我觉得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朱衣少年将脑袋枕在他肚子上,用梦呓般的声音懒懒道:“我是小左的阿墨——你只需明白这一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