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 第52章

作者:无射 标签: 玄幻灵异

  又飞了盏茶功夫,下方山谷中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的针叶松林。印云墨飞出了半里外,忽然又返回来,落在松林间忖思。摇光拂袖成风,刮去树梢积雪,又摸了摸粗糙的树皮,疑惑道:“普普通通的松树,并没有什么异常?”

  印云墨一掌劈断树干,嗅了嗅渗出的松脂,显得有些失望:“其实我也看不出有何异常,但飞远了后,又觉得遗落了什么,忍不住返回来看看。”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冥冥中一点灵光闪过,便是机缘。”摇光说着化身为鞭,如镰刀刈草,片刻间将一整片松林削了个七零八落,飙风般又向四周卷去。

  印云墨望着满目倒伏的枝干与光秃秃的树桩,不由失笑,一根根审验过去。

  空中忽然一个声音嘲谑道:“伐木求道,这是要学吴刚啊?”

第65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上)

  印云墨望着满目倒伏的枝干与光秃秃的树桩,不由失笑,一根根审验过去。

  空中忽然一个声音嘲谑道:“伐木求道,这是要学吴刚哪?”

  印云墨闻声抬头,见嵇康双手抱臂金刀大马地站在半空,肩上挽着一轮残月似的殷红法器,身上隐有法术余波,像是刚与人做过一场。当即笑道:“叔夜也受这塔世界规则影响,要与我大打出手不成?”

  嵇康落下来,沉声道:“出手倒不至于,但心中的确生了怨恨:你我相识三年,时间虽短,交浅言深,也算是好友了吧?可你飞升之后,竟无只言片语相寄,连托个梦都不肯!你可知我生前遭奸臣诬陷,被皇帝判斩,行刑时为何要弹《广陵散》?我希望你在仙界天宫,听到这首你传授于我的琴曲,能探下头看一看,我不求你搭救,至少送我最后一程,总可以吧?后来我有幸成被敕封为鬼帝,打听到你拜在紫微大帝门下,成了玉清境赫赫有名的金仙临央,我又想,你若知我也得道,会不会像走亲访友一样,偶尔过来看看?然而你还是没有来,我终于寒了心,你这人果真凉薄至斯,会堕下凡尘,也不是没有理由。”

  印云墨僵立在雪地上,听着嵇康的指责,字字平正,却又字字如刀。他意识到,自己确如嵇康所言的凉薄,无论是与哪个亲朋好友,整日相聚时,他亦有满腔热情、十分厚意,然而一旦分开,他就渐渐将对方忘却,最后抛到九霄云外,甚至连个音信也懒得传递。他不是无情无爱,只是情和爱只在眼前,过目即忘,从未驻留于心,正如三五岁稚子一般混混沌沌,天真残忍。

  他惭愧到无以复加,伏地行大礼,放声痛哭:“叔夜啊,是我对不起你啊!”

  嵇康吓了一跳。他本是个狂放旷达之人,对这些你来我往的小事其实并不太介意,若非受到“怨憎会”的规则制约,也不可能跟不得宠的怨妇似的絮叨这一大通。连忙上前扶起印云墨,安慰道:“我我我不是故意埋怨你,也没觉得你堕仙是自取其祸……”

  印云墨伏地不起,以手捶地哭得更大声了:“叔夜啊,这都是我的错啊,我是自作自受啊……”

  摇光实在听不下去,怒气冲冲地迈过来朝嵇康道:“他都哭成这样了,你还要如何?!”

  嵇康挫败地用掌心抹了把脸,也伏下身来谢罪:“是我言重了,还请王子见谅。”

  印云墨声泪俱下:“我求叔夜原谅……”

  嵇康一个头两个大:“我求王子起身……”他扯过自己的袍袖,往对方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忍不住提高声量:“好啦我原谅你了,再不起身,我也要哭了!”

  印云墨这才起身,含羞带愧地擦干净脸,犹带着哽咽道:“大人含弘,藏垢怀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

  嵇康复以诗和道:“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注1)

  两人又挽袂执手行了个古礼,算是握手言和不再追究了。

  摇光脸色不善地插了句:“我砍了五千零六十一棵松树,还要再砍么?”

  印云墨转头道:“不必,我闻到香味了。”说着招了招手,百丈之外的一棵松木横飞过来,轻轻落在他们面前。这棵松树茎约合抱,外表上看与普通松树并无二致,但截面毫无木纹年轮,如冰雪般洁白,不断有点滴粘稠的液体从截面渗出,散发着清冽动人的芳香。“羯布罗香,其树如松,其色如雪,甘冽绝伦,燃之可引妖兽霜蛾赴火,需以麟须为拂才可驱散。”他施展了个萃取法术,凝结出两块拳头大小的羯布罗香,将其中一块放在嵇康手中,“叔夜,这是突破本层必须收集的八大奇香之一,你且收好,莫要忍不住吃了。”

  嵇康大笑,也不跟他客气,往怀里一揣:“我会忍住。你特意叮嘱,可是之前已经忍不住吃过了?”

  印云墨赧然:“从人到仙,一直好口腹之欲,如今做了鬼也改不了,让叔夜见笑了。”

  嵇康道:“我投桃报李送你个消息,东南方向的浮岛是一片滨海沙滩,之前我见北方鬼帝张衡张天师灰头土脸地从那边出来,吃了大亏的样子,想是有宝可争。”

  印云墨笑道:“我也投桃报李送你个消息,你的好友杜子仁杜大夫方才在此间雪山上摘花,你若有意襄助,赶紧去。”(注2)

  嵇康想了想,为难地道:“子仁得失心重,对你不知为何多有不满,我怕他到时又跟你起冲突。”

  印云墨手一挥:“我有摇光,还能吃他的亏不成,去吧去吧,省得他望穿秋水。”

  嵇康拱手暂别,绕了一大圈后回来,一脸遗憾:“并未找到子仁,不知是否出了这座浮岛。”

  “反正都在本层中,有缘自会再见。我们先去东南方,叔夜是否同去?”印云墨问。

  嵇康答:“自然同去。本层塔世界令人心生怨憎,我见张天师神色不善,其他鬼帝想必也虎视眈眈,我们同行,人多有个照应。”

  ——

  东南方向的浮岛果然是一片岩崖海滩。山石耸峙,沙滩岖长,海浪掀银翻雪地拍打礁石,阵阵海风夹杂着鸥鸣,空气潮湿温暖。

  印云墨脱了火鼠毛滚边长袍,赤足踏上松软的沙滩,边沿海岸而行,边感应着附近异样的气息。

  “看,前方那处。”摇光出言提醒。

  三人走过去,果然看见满地千疮百孔的坑洞与碎裂的礁石,四周还残留着斗法余波。“看起来像是张天师的拂尘‘云横’留下的痕迹,与他斗法之人……”嵇康沿着痕迹走到海水中,“应该是来自海中?”

  摇光警惕起来:“海中,莫非是妖兽?什么品秩?”

  印云墨摸着下巴沉吟:“海中妖兽……奇香?”他绕着斗法遗迹走了几圈,又慢悠悠地往前踱,弯腰从沙缝里,掏出一块普普通通、指甲盖大小的灰色石子。他把石子托在掌心嗅了嗅,伸过去给摇光与嵇康瞧:“龙涎香碎屑。”

  嵇康深吸口气,“香味醇柔、绵厚,留香异常长久,的确是极品龙涎香。”

  “看来,那海中妖兽,十有八九是头大鲸,能将张天师逼得如此狼狈,修为至少在妖皇级别。”印云墨苦笑着摇摇头,“要抢夺一介妖皇的腹中物,还真有些难办。咱们先合计合计,看有什么法术法宝能将鲸妖从深海引到岸边,如若不行,就得去海底一游了。”

  三人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坐下,各自抖落出相应的法阵、符咒、法宝,发现只有法宝“碧潮引”具有将海中生灵诱到岸边的效果。然而这“碧潮引”是灵器品阶,要对付妖皇级别的海兽,怕是收效甚微;倘若一次不成,妖兽起了戒心,再引就难上加难了。

  “这样吧,我们到海底布个法阵再引,如果不靠近岸边,‘碧潮引’的效果应该会提升几成。”印云墨提议道。

  摇光与嵇康觉得他所言有理。三人施展了避水诀,潜下海底,直到上次战斗留下的妖兽气息消失的地方,以缚身困神仙符为核,合力布了个缚身困神法阵。嵇康握住陶埙模样的极品灵器“碧潮引”,站在法阵中央。

  印云墨却摇摇头,从他手上拿走了碧潮引:“我有龙涎香在身,由我来引,你们负责暗中伏击。”

  摇光立刻反对:“龙涎香给我,我来引!”嵇康也攥着碧潮引不松手:“我们三人,目前你修为最低,还是潜伏一旁安全些,把龙涎香给我吧。”

  印云墨“啊”的张开嘴,“迟啦,被我吃了。”

  嵇康惊问:“你吃了?”

  印云墨笑嘻嘻道:“反正只有指甲盖大小,肯定是不够用的,我又肚子饿,就忍不住吃了。如今香气入体,再经肌肤孔窍散发出来,还要更天然几分。所以这阵中引怪之人,只能由我来。”

  嵇康脸色微沉,沉默片刻后,道:“之前真是我错了。若是因为我那番指责,使你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拼力保护我二人,那我宁可你永远凉薄下去。”

  “明明是我自己忍不住吃了,与叔夜何干。再说,眼下你们修为都比我高,还需我保护?”印云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好啦,都去该去的地方,别杵在阵中打扰我。”

  见他态度坚决,摇光与嵇康只得按原定计划,潜伏在附近,等待妖兽落网后一举成擒。

  一切准备停当后,印云墨站在被遮蔽的法阵中央,将龙涎香气导入“碧潮引”中,吹奏诱敌之曲。足足吹奏了半个时辰后,远处似乎有了动静。一团庞大无比的黑影,仿佛沉醉于极为动听的音律中,从漆黑的海水深处摇头摆尾地浮现而出。果然是一头横海吞舟的巨鲸,妖皇威压足足笼罩了方圆百里海域,其余妖兽们早已逃之夭夭。

  印云墨稳住身形,继续吹奏。巨鲸愈游愈近,印云墨在它身前,如同泰山脚下的一棵幼树,渺小无比。

  摇光忧心忡忡,按捺不住想要出手。嵇康制止他,无声劝道:关心则乱。

  眼见巨鲸悬停于法阵上方,印云墨从曲末甩出一个长而嘹亮的尾音,激发了缚身困神阵。阵中符文光芒乍亮,直冲海面,无数光线纵横错落,迅速交织成星罗大网,将巨鲸牢牢捆缚其中。“动手!”摇光厉喝一声,化出仙器原形,以翻江沸海之势,一鞭直抽巨鲸天灵。

  巨鲸一声愤怒的轰鸣,鼓浪成雷、喷沫为雨,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法阵束缚。摇光与嵇康联手齐上,鞭身飞舞、月轮镝割,顷刻将它打得遍体鳞伤,整片海域都被赭色鲜血染红。

  “——欺人太甚!”巨鲸妖皇仗着肉身强硬,顶住了猛攻,从元神中发出咆哮,张开巨口朝全力掠出阵圈的印云墨用力一吸,海水登时卷起斗状漩涡。漩涡散尽后,如芥子般身在其中的印云墨也不见了踪影。

  “主上!”虽说这一招内外夹击亦是在计划中,摇光依然心急如焚,恨不得以身代之。

  嵇康月轮飞旋,剜出巨鲸一只眼睛,大喝道:“加紧攻势!它肉身再悍横,在海水中恢复力再强,也扛不过快速凌迟!”

  摇光咬牙,一鞭将整个鲸尾抽得轰然炸裂,骨肉无存。

  印云墨被吞进鲸腹,立刻祭出所有法宝开道,从内壁的挤压绞缠中硬生生辟出一条血路,穿过喉袋直抵胃肠。鲸腹内的强酸胃液将他的肉身腐蚀得嗞嗞作响,多亏了仙身傀儡的加护,即便受塔世界规则的制约,也不至于皮穿肉烂。前方堵着黑乌乌的一大块异物,触手绵软,散发出腥臭异常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然而他知道,这便是龙涎香,须得由巨鲸吐出来或死去肉身腐烂后,经由日光、天风、海水的洗礼,方能蜕变成举世无双的奇香。

  他当即将其收入乾坤壶内,而后顺原路返回,准备向上打出一条通道,从巨鲸头顶的喷水孔中离开。

  正在这时,一道颀长蜿蜒的金光,从深海中掣电般飞掠过来。远看并不觉多么庞大,瞬息近前,竟如烈阳曳尾划开苍穹,凌越万物,巨鲸与他相比,不过是鲲鹏边上的一条小泥鳅。

  ——却是条五爪金龙,森然利齿一开一合,瞬间将巨鲸拦腰咬断!

  巨鲸妖皇甚至来不及哀鸣,元神就被金龙喷出的熔世炎火彻底烧尽,身死道消。

  浑浊的血水中,巨大的金黄竖瞳从摇光与嵇康面前冷漠地滑过,待到海水稍清,金龙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突逢惊变,摇光赫然发现自己感应不到印云墨的气息。他将神识延伸到极限,覆盖了整座浮岛,却依然没有任何感应,仿佛印云墨整个人连同魂魄,都从这个界空彻底消失。

  “主上——”他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

  ——

  注1:两句皆出自嵇康《幽愤诗》。这里意为:“大人你宽宏大量啊,我感到十分羞耻,内对不起自心,外对不起朋友。”“过去的错就算啦,以后要好好表现。”

  哦,62章引用的诗也是嵇康的。

  注2:杜子仁生前受封谏议大夫(并不是。。

第66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中)

  印云墨受熔世炎火的余焰波及昏厥过去,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冰层之上。冰层寒白,如大小不一的船舰漂浮于海面。海水湛蓝清澈,四周不见天空陆地,不见任何鱼虾水草,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死寂得就像远古混沌、天地未分之时。

  “这是……道域?”他诧然坐起身,“八部浮屠自成一界,外来者的道境法力被塔内规则所压制,如何能辟出道域?”

  “很吃惊么,”一个冰寒霜冷的声音反问,“你可知在我龙族至宝之内,何为如鱼得水?”

  ——龙神东来!印云墨用一只手掌捂住脸,有种大债主临门,恨不得钻进地缝永不冒头的冲动。该来的总会来,他自我安慰,眼下的情景,不是早已在设想过千百次……自己在他手里死过一次,哪怕再死一次又何妨,即使魂飞魄散,也是该偿还的命数。

  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他心中反倒坦然起来,放下手掌转身,朝面前穿着天青色长袍的英伟男子,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叩拜大礼。

  “怎么,怕我再杀你,膝盖骨软了?”东来毫不客气地嘲讽。

  印云墨正色道:“不,这是赔礼。无论你需不需要、稀不稀罕、看不看得起,做错了事,就该先赔礼。”

  东来走近一步,冷笑:“哦?我行我素的临央仙君也有认错赔礼的时候?那就说说,你错在哪儿?”

  印云墨双手贴地,以额触手背,一个磕头礼行得规规正正、古意盎然:“第一,错在心术不正。为谋私利,不惜损害他人。”

  “第二,错在虚情假意。蓄意接近,假意结交,骗取对方信任。”

  “第三,错在手段残忍。困而谋其体肤,虽无杀人心,却有伤人意。

  “第四,错在麻木不仁。即使受刑堕仙,也并未真正知错改过,心无愧意而有怨气。”

  他每说一个错,便叩一个头,语气诚挚,神色沉郁,有如提刀自剖,将错误与恶念从尊严面子内血淋淋地剜出来,铺展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对神君伤害至深,如何愧疚悔过都无事无补。此番叩头谢罪,并非求谅解,而是为了担当。”

  东来面无表情地看他,许久后森然地问了句:“还有呢?”

  印云墨认真想了想,答:“都在这里了。”

  东来盛怒之下,两腮肌肉扭曲,咬牙切齿喝道:“还有呢?最重要的那个错呢?!”

  印云墨抬头注视他,脸上神情说不清是懊悔、遗憾,还是莫可奈何:“……那不是错。”

  “我纵有千错万错,都不是错在没有爱上你。”

  “我知道前世相识百年,神君对我心怀情愫,然而那时的临央是个冷心无情的空壳子,内中装满了自利与算计,神君与我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熟人。后来我由仙堕为人,入世入情,颠沛流离,渐渐懂得了许多,可以说,是‘印云墨’成就了我的新生。然而,在印云墨的一生中,在他情窦渐开的历程里,并没有你的存在,东来神君,有的只是印暄。”

  “前世,我不知情爱;今生,你我唯一的一次接触,就是在我临死前。”

  “你我之间一百三十年光阴,止于相识,从未相知,更如何相恋?”

  “爱,或者不爱,是真正的从心所欲。我可以受罚,可以赔礼,可以赎罪,却不能把不存在的感情当作债务来偿还,这样不仅亵渎了我自己,也侮辱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