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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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4月16日。今天应该是2002年4月16日。
“我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旧院区,接受例行的特殊诊疗,今天的晚餐有意粉沙拉,我在晚餐之前肯定能够醒来。
“实习生现在就在我身边,监控着仪器上的数据,观察着我的反应,如果我出了危险,他一定会及时发现,及时我把带回去……带回今天……带回正确的地方……”
莱尔德拼命这样告诉自己。
他不仅在脑中重复着这些概念,甚至还无法自控地喃喃着说出了声音。
奇怪的是,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喉咙的震动对应着他想说的单词,但他的耳朵听见的,却不是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半个身体埋在泥泞之中,越陷越深,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用。这一幕有点熟悉,他好像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时他是怎么办的?他是怎么得救的?
泥浆已淹没到了胸口。他继续挣扎的时候,隐隐察觉到下半身根本用不上力气……不,不仅是用不上力,而是他的腹部消失了,腹部以下也消失了。
他正在慢慢被分解成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每一丝消失的血肉都汇入了黑红色的泥水,和它们完美地合为一体。
他惊慌地大叫起来,并且挥动还姑且存在的双臂。他把周围的泥浆拼命划拉向自己,想把它们塞进自己的腹部以下,好像这样就能抢回失去的肢体似的。
这时他才发现,这些东西不是泥浆,它们是无数细长的、分不出头尾的、有着生命的东西。它们汇聚盘绕在一起,形成柔软的、能够流动的集群。
它们的细长身体上长满了小小的嘴巴,嘴巴和人手上的皮褶一样细小,像因病竖起鱼鳞一样摩擦着、开合着,起伏着吐出蝴蝶的口器。
每一只细长生物都和手指差不多粗细,而且是小孩子的手指……莱尔德看向自己的手,这是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指节不明显,手背圆乎乎的……这么小的手,怎么可能属于十二岁的自己?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现在不是2002年4月16日,他不在盖拉湖精神病院。
他身边没有人陪伴,他还不认识“实习生”。
他孤身一人,他才五岁。
现在是1995年10月某日。前几天他刚刚和妈妈走散。
他和妈妈都进入了一扇红铜色的门,她在黑暗中喊他,他声嘶力竭地回应,但他们就是无法看到彼此……他试图让双眼习惯黑暗,于是接连闭眼再睁开,等他看到清晰而陌生的外部环境时,妈妈的声音和形象都不见了。
五岁的莱尔德不停地尖叫。
他把细长的汇聚成泥潭的生物塞进自己空洞的身体,可是它们根本没法代替他的内脏。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在活的泥潭里游动,一直到抓住了某个像是岩石或木头的硬物。
他只靠上半身的力气,爬上了那个大概是石头的东西。虽然他才五岁,但这用不了太多力气,因为他的身体多半都消失了,他的重量变得很轻很轻。
他爬行了一段路。一段好长的路。
没力气的时候,他就把胸腔里残留的长长的生物吃掉;如果实在太累了,他就趴在原地睡过去,在梦里喊实习生来救他……不对,不是实习生,他还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呢,他喊的是妈妈,也喊过爸爸和外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伤好了很多。他能抬起身体了,但不能像以前那样用两只脚好好走路。
他有了力气,就又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在灰色的天空下到处徘徊。
他不停告诉自己,现在是1995年10月的某天,我叫莱尔德,今年五岁,我和妈妈走散了,我不记得我们是在哪里走散的……
他不停默背家里的地址,默背电话号码。妈妈说过,一定要记得这些,这些能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现在还是1995年的10月吗?
莱尔德有些分不清楚了。他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几乎比上个夏天还要久。
他比以前更有力气了,可是他的力气也不能做什么,只能让他更擅长走路,哭喊起来的声音也更大。
莱尔德想:这样也不错,声音要够大,才更有可能让妈妈听见。她一定能远远地听见我的声音。
现在依然是1995年10月的某天。终于有一天,莱尔德找到妈妈了。
他向妈妈跑过去,然后被绊倒在地,被困在一堆奇怪的线条里。无论他怎么吼叫,妈妈都只会低着头哭泣。
妈妈没有主动靠近他。反而是另一个年轻女性走了过来。这个人长得很漂亮,她说她叫伊莲娜。
莱尔德做了个漫长的噩梦。
他不记得具体内容,只记得梦里充满各种残酷的折磨,他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被窝太舒服了,他并不想起床,只是想看看自己在哪里,是在外婆家的自己房间,还是回到了松鼠镇的那幢房子。
现在大概还是深夜。周围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就在他又要沉沉睡去的时候,他听见门开合的声音,两组轻盈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我做不到……”这是非常熟悉的声音,是佐伊,是妈妈的声音。
另一个女性的声音说:“你已经练习过了,上次你对他的左腿完成了剥离,做得很成功,你看,这多像个五岁小孩的腿啊。”
说话的两个人走近了些。莱尔德睡眼朦胧地看着她们,她们既像是站在遥远的光芒中,又像是守在自己的小床前。
佐伊的双手合在一起,低着头,伊莲娜站在她身后,两手交扣搭在她肩膀上,歪着脸,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其实你真的很优秀……”伊莲娜用手指梳理着佐伊有些打结的长发,“别担心,从领悟力和熟练度的角度说,你的资质非常好,你一定能够成功的。”
佐伊苦笑道:“你说起话来真像我的高中老师。”
“怎么,你的高中老师也教你这些?”
“那倒没有。我是说……她总是和颜悦色,夸奖我,说我并不笨,说我低估了自己,说什么‘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她并没有说错。”
佐伊摇摇头:“不,她全都说错了。我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去申请大学,连服装专门校的课程都没能读完,我做什么都不会成功,最简单的工作都会被我弄得一塌糊涂,我重视人会离开我,曾经爱我的人也会最终厌烦我,我让爸爸失望,让妈妈伤心,我的孩子也过不上好日子,我养不出活泼的小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小时候的我,甚至现在他还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伊莲娜说:“嗯,也对,你对自己的评价很正确。你的人生真的是一塌糊涂。”
突然听到这种“认可”,佐伊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有些震惊又有些愤怒地看着伊莲娜。
伊莲娜笑得更加甜美:“但是亲爱的,你有没有戏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早点遇见我?海岛上的树被种在寒冷的半山腰上,它注定是一株失败透顶的植物。”
她的手离开佐伊的头发,抚上她的面颊:“按照你提起过那些年份数字,我们应该是可以在同一个时代见面的。唉,如果我们早点见面就好了。我可以引荐你,亲自教导你。我应该提起过吧,我有个助手叫丹尼尔,其实你比丹尼尔更有资质,在他还是助理导师的时候,也许你就已经可以成为正式的导师了……我真是感慨,如果你早点认识我,也许你根本不需要烦恼什么大学、专门校、工作、爱人……你根本不会有这些烦恼,也根本不会有因它们而产生的痛苦。”
佐伊低着头:“现在说这些……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伊莲娜说:“对,你没机会重来一次了。你早年缺少机遇,没能邂逅到最适合你的生活,所以你才会每天都那么痛苦。”
佐伊盯着伊莲娜看了一会儿,有些无力地说:“你果然一直是这样……安慰人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能说,但有时候又意外地刻薄。”
“我只是想让你认真感受一下,”伊莲娜笑眯眯地说,“感受一下,聆听一下自己的内心。当你第一次学会感知剥离的时候,还有不久前,你掌握算式阵原理的时候……你笑得那么开心,你握着我的手,眼睛里的光芒就像宝石一样闪耀。”
伴随着她说的话,佐伊确实回想起了什么。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仍残留着当时映下的光彩。
“因为……因为……”回忆着获知的东西时,佐伊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因为它们……太庞大了,太惊人了。超出我的想象。我……我真的没法形容它们。”
莱尔德躺在床上,能够看到母亲脸上的喜悦。这种喜悦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日常可见的快乐,甚至扭曲了她的表情。
他从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满足、如此富有感染力的情绪。
无论是工作上获得丰厚收益,还是在日常的娱乐中尽情享受,人们身上都不会散发出如此巨大的快乐。这快乐几乎可以化为有形之物,像水流般弥漫扩散出来。
到底什么事情才能让人如此喜悦?电视上的好看面孔也好,新闻里大权在握的人士也好……连他们都不是这样的。
即使掌握全世界的财富也不行,即使读懂所有书籍里的知识也不行。
也许这根本不是功利性的喜悦。她如此愉快,并不是因为得到了某种生活中的好处。
它……它更像一种非人的东西。就像凌汛侵袭着河道,像火山喷吐出高热,像每一种物种的出现与灭绝,像已知所有生物的所有血液奔流时的脉动声音。
莱尔德无法理解。他不仅无法理解这带有惊人感染力的情绪,更是无法理解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
明明是他自己的思想,但他竟然无法理解。
五岁的小孩会想这些吗?其他五岁的小孩子能够理解吗?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他猜测,应该不能吧。
他在心中挖掘答案,试图自问自答:也许因为我已经不是五岁了。
现在肯定不是1995年的10月,我根本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会想这些?也许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五岁的小孩子不懂,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就像爸爸那么大,或者比他还大,比外婆外公和爷爷奶奶加起来还大,比泥潭里的蝴蝶口器还大,比几百个颅骨里的大脑展平开还大,比伊莲娜的皮肤和眼睛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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