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列维的声音响起在四周,莱尔德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那样毫无意义。当年的情况,即使再继续,也得不到任何结果。只是重复地、徒劳地折磨你而已。我并不想那样做。”
列维重复了一遍:“毫无意义。”
“现在就有意义了,是吗?”莱尔德吼道,“因为第一岗哨,因为丹尼尔,因为1822年的导师,因为卡帕拉法阵,因为我现在重新回忆起来的一切……我又有意义了,是吗?”
莱尔德的声音颤抖起来:“奇怪了,那时候在医院里……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些书和笔?为什么陪我打雪仗?你为什么要在我画的地球上乱涂什么云彩?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觉得生活多少还有点趣味……”
莱尔德有些无法控制情绪。他已经尽己所能地保持冷静了。
他说起这些,并不是为了控诉和指责什么,而是他希望这些久远而细碎的记忆能把当初的“实习生”带回来。
如果学会的猎犬不能理解他,那么也许“实习生”可以。那时的列维·卡拉泽虽然是导师助理,距离神秘之物比猎犬们更近,但那时他却更像个普通人,他的眼神更简单,更容易看懂。
而如今,他身上却盘踞着令人窒息的混沌气质。这并不是因为正常的年龄增长。
“你问,为什么?”列维的声音里带着疑惑,“大概因为……那时我就是想那样做。想陪你聊天。想离开医院。想让老师放弃对你的研究。就这么简单。”
一只手接触到莱尔德的后背,似乎是想把他歪斜的身体扶正一些。
莱尔德的背上传来清晰的触感,那只手能完全覆盖他的躯干,手指的数量他一时数不清,每个指腹上都带着无法清晰感知形状的实体。
身边各个方向传来闷闷的摩擦声,莱尔德感觉到自己的位置正在变化。他正在被移动。
莱尔德无力地问:“那么你能理解吗……我不想回去,不想再让这种悲剧……这种恐怖,再继续扩散……你能理解吗……”
“那么你又为什么‘不想’呢?”列维突然反问。
他的声音同时响起在莱尔德的左右耳边,语气很平静。
他是在认真提出疑问,而不是在故意和人叫板。
莱尔德哭笑不得地想:我对这个人的语气可真熟悉啊,哪怕到了现在,我竟然还能分辨出其中的情绪区别。
“我想让‘不协之门’减少,甚至可以的话……让这一切结束。”莱尔德说。
“为什么?”
“没有它更好。”
“为什么?”
莱尔德说:“我曾经很羡慕杰里。我羡慕着他的人生,但并不嫉妒,并不想破坏它。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有我该扮演的角色了。所以,当我知道杰里和肖恩也看到了‘不协之门’时,我当时……不说那时了,就说现在,我不喜欢再看到另一个辛朋镇,也不让这世界上多几个、十几个、更多个‘莱尔德’或者‘米莎’这样的人。这样没意思。没必要。”
“那么配合学会的研究是没意思和没必要吗?”列维的声音中,疑惑更加浓郁,“意思和必要是什么,有必要是什么,你为什么会去玩雪?为什么想回家?为什么在圣诞节前哭泣?为什么会觉得生活里有趣味?为什么要调查辛朋镇?为什么要做现在的工作?”
一开始,莱尔德还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忽然,他觉得不对劲。
列维的声音改变了,从清晰的句子,渐渐变成了电流一样的杂音,最后变成了无处不在的、高频的蜂鸣。
“为什么在坐车的时候想吃口香糖?”
“为什么‘就是想吃而已’?安全带上的颈枕为什么什么换一个颈枕为什么问我?”
“为什么会‘感觉好’?什么必要什么意义为什么?”
“为什么普通的生活就是这样?为什么想回家不想留下想盖拉糊地球卫星云图,想回家?”
“为什么什么是有意思要生活你几岁了明天有个特殊检查不用害怕?”
“为什么要哭五岁发生了什么谁是是谁你想达成愿望?”
“为什么要有愿望播放器听什么歌我去帮你放在你想要笔吗?”
“为什么会觉得有意思有必要有意义我是地产中介你是不是跟踪我?”
“为什么人人这样醒着活着知道不知道活着活下去?”
“为什么觉得生活有趣味什么趣味玩雪回家人这样活下去?”
“为什么什么是什么叫做什么定义哪里是谁这样活下去?”
“为什么活下去?”
“为什么人……”
莱尔德想捂住耳朵,但办不到。不仅是因为他的手没法自由移动,更是因为那种声音无处不在,甚至直接挤进他的耳道内。
声音像洪流般碾压着他。
一开始,他的大脑被撕扯得一片空白,就是在这种空白之中,他却渐渐感知到了一股既强烈又淡漠的情绪。
似乎很矛盾。但他真的同时感觉到了“淡漠”和“强烈”。
强烈的,是某种不知名的执着。这股执着在奔流着,像疯狂的野兽一样四处乱撞。
他无法得知它所执着的东西是什么,甚至可能它根本没有某个具体的对象。也许它正是想找到某个可以执着的具体目标,但它无法找到任何一个。
淡漠的,是关于之前那一连串“为什么”的答案。
列维·卡拉泽在认真地回答问题。列维·卡拉泽无法回答问题。
莱尔德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的一幕幕。每个有实习生在画面上,实习生的身影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出现在他半梦半醒间的庞大怪物,那个他至今无法进行清晰描述的东西。
它藏在每次眨眼之间,挤压着狭小诊室内的空气。对那时的莱尔德来说,他既是一直看着它,也是从未注视它。
在莱尔德的记忆里,不仅“实习生”的形象开始溃散,开始变成那个比噩梦恐怖千倍的实体,现在,连“凶巴巴的地产中介”和“一脸假笑的节目制作人”都开始变模糊了。
因为他们真的变模糊了。
他们就像映入湖水的星空。
星空局限在湖中,以水的姿态模仿着波纹,以水的面貌与船上的游人对视。它觉得自己是水面,是黑绸缎上粼粼的光,是总面积等于某个数字的不规则区域……但它不是。
其实它永远无法被装在这片湖床里。当它以为自己是湖面时,它以湖的样子被叙述,被描绘;等到它意识到自己不是湖水的时候,它突然变成了俯瞰着湖的姿态。
关于湖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陌生。
因为它是星空。是和湖水截然不同的物体,甚至不是口头上、狭义上的“物体”。
这种情况,让莱尔德想起了一个病友。
当年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时候,他见过不少真正的病人,其中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他不了解女孩的具体病症,只知道她一直以奇怪的姿态匍匐着生活,似乎在模仿某一种爬行动物。
她模仿得极为严谨。她不和人沟通,并不会用语言自称是某某动物,她不参与任何正常孩子的娱乐,不喜欢任何可能吸引到小孩的玩具或饮食,甚至她还有一定的攻击性,会做出很多真实动物才有的行为。
有些病人给她取了绰号,叫她“蜥蜴”。莱尔德曾经看见过她,那时她被束缚在一架推床上,没有被麻醉,恍惚之间,莱尔德竟然觉得她真的就是某种蜥蜴。
后来这个女孩的情况好转了。莱尔德十五岁之前,女孩已经能情绪稳定地直立行走了。
远远看着她的时候,莱尔德意识到,那只“蜥蜴”消失了。
或许她还能想起做爬行动物的日子,但“蜥蜴”确实正在慢慢淡化、分解、消融。
总有一天,她会彻彻底底回到人类状态,她会用人类的眼睛俯瞰着所有“蜥蜴”,包括草丛里的,宠物店里的,和昔日她自己灵魂中的那只。
小时候的莱尔德曾经忍不住想过:她在做蜥蜴的时候,会不会曾经有过蜥蜴朋友呢?也许某只蜥蜴会以为她是真的蜥蜴,只是个头比较大,也许他们还会在一起晒太阳。
现在,她恢复成了人类。她把那只蜥蜴朋友捧在手里,塞在罐子里,对它温柔地微笑,给它喂食……这时候,蜥蜴朋友会有什么感觉?会茫然吗,还是会恐惧?
当她隐约知道自己是人类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忘记蜥蜴如何生活了。一天天过去,她越像人类,就忘得越多。
当她彻底意识到自己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当她对别人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蜥蜴”的时候……那只“蜥蜴”就彻底瓦解了。
她可以把自己“是蜥蜴”期间做过的事娓娓道来。但她只是俯视着那些记忆而已。她完全忘记了蜥蜴的思考方式。
蜥蜴的灵魂碎片也许散落在她的心灵深处。但碎片就只是碎片,只是星空从上方投下来的光斑。
星空始终不是湖水。
莱尔德悲哀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与列维交流了。
无论他说什么,列维也不会理解。相对的,他也不能理解列维。
列维想回去,因为他仍然在模仿当初的他自己。
人类模仿其他同类,或模仿某种动物的时候,会先去模仿最简单直接、最有代表性的姿态。
列维也是在模仿“最容易模仿”的部分——他作为学会猎犬的那部分。
他要回去。他要完成任务。他要带回重要讯息。他要忠于学会。他要服从导师。他要配合研究。
而且,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叫“霍普金斯大师”的冒牌灵媒,此人的真名叫做莱尔德·凯茨。
莱尔德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泥泞一片,他分不出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自己的涕泪,也许是他无法辨识的不明粘液。有些东西甚至流进了耳道,但没有阻碍他的听觉。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类似闷雷的声音。声音一波波回荡着,有着语言般的节奏。他分辨不出任何类似词语的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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