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尽管他一直注视着室内的一切,但他就是没有看见,就是没有感知到。
这种体验有些熟悉……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到底有多久,他无法判断——他想起了第一次目睹有人从岗哨深层爬上来的那次。
成功返回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学会的女导师,另一个是对这些毫不知情的普通人。他现在回忆起的,就是那个普通人。
那人好像说过自己的职业,似乎是歌手……不对,是报行的人?也不对。好像应该是作家、诗人。
诗人消失的时候,雷诺兹也没有看到具体过程。尽管他一直看着那个人,一直与其保持交流,但是等他意识到此人的“消失”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他捕捉不到变化发生的瞬间。
诗人没有离开第一岗哨,而是在岗哨内部消失了。
一直以来,雷诺兹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不曾去深究,因为他是信使,信使服务于猎犬与导师,而非服务于奥秘本身。
今天,他听到了猎犬列维·卡拉泽的说法,觉得应该有道理。
猎犬说,第一岗哨不仅是藏书库,更是一座极为显眼的路标,拓荒者们先探索,再记录,最后交汇、钻研、验证、互相倾听知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回到浅层视野,把掌握到的奥秘带回给尚未开蒙的同胞,也就是说,如果不回到浅层,任务只算是完成了一半。
拓荒者们早已找到了路,这条路就存在于第一岗哨内部……不,这有点因果倒置,应该是:正因为在这里更容易看见路,所以一代代拓荒者们才前仆后继,建设出极为显眼的人工建筑。
可是,即使这里有路,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它,即使有人能隐约感知到它,只凭感知也走不进去。
只有少数人能够清楚地使用不同视野,那位名叫莱尔德·凯茨的青年就是这样的人。还有,那个孤身离开的诗人也是这样的天赋者。
莱尔德需要用巨大的痛苦来集中专注力,而诗人根本不需要这样做。那个人能够自由地使用不同层面的视野,而在低层视野里……一般人会称之为“在普通生活里”,这种天赋可能会被定义为疯狂。
诗人不知道学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在岗哨深处读到的东西有多么伟大和重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有多么罕见。雷诺兹试着辅佐他,他却一直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是幻觉,那就是某种恐怖的、故意的折磨。
他一边洞察真相,一边自我欺骗,不断进行着矛盾的对抗。
从前雷诺兹也见过这样的人。进入岗哨的拓荒者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会因为审视自我与外界,最终在旋涡中崩溃。诗人也是如此,但他又与别人大不相同。
雷诺兹眼睁睁看着他的意识一步步分崩离析,可是,在他的每一个碎片中,却又保持着清醒与活跃的光芒。比如说,他会短暂失忆、无法分辨自我与他人、遗忘名词、分不出距离与高低……可是他竟然一直没有忘记如何思考。他可以在癫狂的崩溃中进行极为精确和优美的表达,还带着玩笑的语气对雷诺兹说:这一点,你也与我一样,你也是从完整的形体变成了碎片,每个碎片又各自保持着完整。
雷诺兹听到诗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吧,你也可以见见她”。之后,他在雷诺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消失了,离开了。
雷诺兹不但不记得他走去了哪里,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那句话的。
那是一个混淆不同层面视野的时刻,所有参与者都会受到影响……他所回应的话语,和诗人的离开方式,都融合在一个混沌的、无法察觉的刹那中,遗失在所有人的感知之外。
其实那句话不应该被“回答”,应该被提问。应该问他“来吧”是指要去哪里?“她”是指谁?是母亲、姐妹或是妻子?
雷诺兹仔细回想着,觉得自己不会无视这句话,因为他历来重视与服务对象沟通,从来是有问有答。
两个年轻男孩已经消失之后,雷诺兹对比了一下此时彼时的感受。最后他认为,当年自己肯定对诗人的话做出了回应。
那么我会如何回答呢?
在猎犬列维·卡拉泽离开岗哨之前,他曾指着一个方向,对雷诺兹问:“你看不见吗?”
“我看不见。”雷诺兹说。
“路就在这边。如果你有办法让自己看得见,你就也可以回去。”
雷诺兹的思维顿了顿。他一时无法理解“回去”,对他而言,这个词似乎毫无意义。
列维说:“当然我也明白,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使用低层视野了,那样反而会导致你死亡……不,其实没有死亡,这个概念不太对,也许应该说……失去活性?”
雷诺兹说:“准确的说法是,即使我能使用低层视野,我也会瞬间失去审视能力。我会在一切层面内结束观察行为,并真正开始出生。”
“那样不好吗?”列维问,“你就可以解脱了。”
这句话,让很多记忆涌向残破的雷诺兹大脑。
话语,面孔,山丘,海,园林,马车,石砖地,教堂,诗歌,信,驼队,月亮,笑容,嘴唇,手指,笔,小径,藤蔓,雾,斧头,雪,眼泪,野兽,塔……
雷诺兹隐约回忆起一个人,依稀就是曾经的自己,那个还会天真地盼望“解脱”的自己。
但现在他已经不会再那样想了。
他对猎犬说:“我是信使,我永远驻守于第一岗哨,侍奉所有阅读奥秘之人。这使命没有所谓解脱。”
之后,雷诺兹想到,如果当年的诗人能在混沌的时刻听见语言,他也一定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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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时间之前。
随着莱尔德陷入昏迷,爱芙太太的院墙也消失了。
回忆起来,院墙出现的方式相当难以形容,它并不是像三维投影一样突兀地立在室内,而是以一种能够和周围融合的方式……按道理说,院墙大小应该受到这间房间面积的限制,但它好像又能够向两侧延伸,和真正的院墙一样大,你甚至可以绕着它走一圈再回到起点。
这与室内空间是矛盾的,虽然矛盾,看着它的人却浑然不觉,理智上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合理,但感受上却极为自然,就像看见屋里有一张床、一个人、一幅画似的,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
列维已经帮塞西打开了手铐。塞西重获自由,却缩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是默默看着列维的行动。
列维把该带的东西整理回背包,表情放松,动作轻快,就像是在旅行远足之前整理行李。
从几人聚集于一室起,直到现在,整个过程中,追踪终端一直在发出尖锐急促的警报声,目前也仍在继续。刺耳的声音和令人不适的画面混杂一起,不断刺激着塞西的神经,她的目光飘荡到莱尔德身上,又立刻移开。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强忍着恐惧,慢慢爬到莱尔德身边。她想,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是有一点点急救常识,也许应该找个硬物做成夹板,也许应该在这里和那里弄个止血绑带……
“不需要的,我们走吧。”列维跨过来,把莱尔德扛在肩上。莱尔德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剪掉了提像的木偶,四肢晃荡着垂下来,浑身一点生气都没有。
塞西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浑浑噩噩地跟在他们后面。
在正对房门的墙壁上还有另一扇门,是真正的门,物理上的实体。它应该很久没有开过,合页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
方尖碑实际上是一座高塔。一般人肯定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高塔顶端房间上设计一扇向外开启的门。
打开门之后,外面不是半空中,而是一片平坦的土地,周围没有树木也没有乱石,视野十分开阔。
塞西站在门口不敢出去。即使列维扛着莱尔德已经站在土地上了,她也仍然怀疑这地面是幻觉。
列维对她说:“其实没错,你可以觉得它是幻觉。除了第一岗哨是人工建筑,那个树屋也是人工的……哦,你没见过树屋。你的汽车也是人工的。除了这些以外,你看到的一切严格来说都是幻觉。你看见的不是它们本身,是你最多能够理解到的程度。”
塞西有些动摇:“难道你是说,只要相信这地面是真的,我就不会掉下去?”
列维干脆转身继续向前走:“随便你。”
最后塞西还是跟了上去。地面确实是坚实的地面。
走了一小段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雷诺兹站在方尖碑投下的阴影里,对着他们弯下腰,右手屈在身前,行了一个颇为古老的躬身礼。
现在的天空非常暗淡,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方尖碑竟然还能投出这么黑的影子。
还有,他们是从靠近尖顶的房间走出来的,现在回头一看,为什么方尖碑仍然是被仰视的高耸模样?
塞西转回身,盯着前面列维的背影,琢磨刚才他的话——你看见的不是它们本身,是你最多能够理解到的程度而已。
她捏了捏眉心……我什么都不能理解。
这里的一切事物也好,还是列维·卡拉泽的状态也好,还有肖恩和杰里身上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能理解。
天色越来越暗,类似于最后一丝日光即将被黑夜吞没之前。这里的天空上只有暗沉的深灰色,既没有地平线上的余晖,也没有月亮或星星。
逐渐变暗的环境令人非常不安,令人担心会面对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
这时列维又主动和塞西说话:“你不要这么担心,莱尔德没事的,只是昏过去了。至于肖恩和杰里,他们应该是回去了吧……但我也不能保证。”
塞西整个人木木的,没有回答列维。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好久,塞西终于忍不住问:“卡拉泽先生,你看得见前面那些东西么?”
她所之的是很远的地方,那边影影绰绰有些东西,是形状规律的物体。由于光线不足,而且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人的眼睛难以分辨大小和远近,所以它们有点像是形态各异的房屋,也有点像是稀疏林立的墓碑。
列维说:“当然看得见啊,我们不是正在往那边走吗?”
“你早就看见了?”塞西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是要去那里的吗?”
列维右手扶着莱尔德的身体,左手拿起仪器看了一眼:“对。就是那边。我们走过去的同时,她也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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