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恺撒月
单致远一时间心潮澎湃,只顾将那神石捧在怀中,紧紧抱住。只觉那温雅神明仿佛降临人间,如云袍袖将他轻轻笼罩一般。
过了片刻,方才收起纷繁激动的心绪,向猴群看去。
猴群先是寂静,随即悲声大作,嘈杂刺耳。眼睁睁望着白雾消散,两眼温泉水不再满溢,原本丰沛灵力也有减淡趋势。
单致远既然取了神石,破了此处福地,断不能一走了之。先前堪舆图中有显示,这方圆百里内并无适合泉眼,眼见这群猢狲流离失所,终究生了点恻隐之心。
单致远沉思片刻,便轻拍驭兽袋,将阿桃唤了出来。
阿桃早就待得气闷,一出驭兽袋便就地打滚,转身扑向单致远,近两丈的魁梧身躯搭在他肩头,凑近用大舌头欢快舔舐。
单致远嫌弃将它推开,方才道:“阿桃,要借你驭兽袋一用。”
阿桃被推得落地,委屈眨巴眼睛,这才看见竹林中一群灵猴,顿时弓起后背,毛发竖起,怒吼出声:“嗷——”
吼声有若怒涛催林,成排青竹倾斜弯曲,险些折断。众灵猴自是噤若寒蝉,再不敢动弹,更是一声不吭。
单致远一见,心道早知如此,当初直接放出阿桃,岂非省了许多麻烦。
他将麒麟神石妥善收入乾坤戒中,又取出一瓶灵兽丹握在手中,对群猴道:“此地既已灵气丧失,我自然义不容辞,为诸位寻个安身之所。若不介意,不如先留在我这驭兽袋中,我带你等回奇荟谷。”
那些猴儿听得明白,却不曾回答,聚在一起探头探脑,叫声不停。过了片刻,便见猴王跳了出来,迈前几步,先是作了一揖,伸出两爪。单致远心领神会,将灵兽丹瓷瓶放在他爪中。
猴王便捧了瓷瓶返回猴群,同众灵猴分享。那灵兽丹本非凡品,群猴得了甜头,立时转忧为喜,纷纷聚集而来。单致远见状,便自腰间摘下驭兽袋。这驭兽袋亦是勾陈私库之物,能容万千灵兽,装百余只灵猴绰绰有余。金光闪过,灵猴群尽数进入袋中,重量却分毫不见变化。他这才将其系回腰间,转向阿桃问道:“若你不愿同猴群共处,这几日便与我同出同进如何。”
阿桃大喜,一甩豹尾,作势欲扑,被单致远厉声喝止,一人一豹这才腾空而起。
离了竹林后,单致远向东行。猴群固然要安置,首要之事,却是要先寻得另一处星光所在之处。
一面东行,一面再开堪舆图,行了近千里时,单致远眸光微凝,牢牢盯住那处微弱光芒。
星光竟在万渡城中。
万渡城高大城墙,再度映入眼中。单致远细细查探,便见那星光微闪,所在处正是关府内。
单致远心头便是一沉。若是旁的神石落在关府中,只怕是巧合,若是被那金雕夺走的开阳……
那关鸣山便绝难脱干系。
单致远盘坐飞剑上,悬停在高空沉思,阿桃便环绕他一路奔跑飞驰。过了片刻,他自乾坤戒中翻出个紫色面具。那面具平滑光亮,通体紫红,又坚硬如石雕,细细密密法阵一层连一层,覆盖在面具上。
他将那面具往脸上一照,又取出一柄灵剑,借剑身反射照出面貌来,一面尝试一面调整。
花了半柱香工夫,便显出一张眉毛疏淡,鼻尖微勾,下颌尖削的中年修士面容来。若是从侧面观之,竟有几分同弯月相似。
这面具能阻挡大乘以下修士神识查验,更能遮掩三层修为。单致远如今金丹中后期,被面具一掩,便成了徘徊凝脉九层十层之间的一名平凡修士。
他再换下青云天衣,换一身葛布长衫,眉宇间又显出几分郁郁不得志来。
任谁来查验,也分不清真假。
再剩下,便是那头尽情撒欢的黑豹。
单致远扬手招它靠近,轻轻揉它耳根,柔声问道:“你要进驭兽袋同那群灵猴共处,还是自己缩小了再做只黑猫?”
阿桃吞下两粒灵兽丹,歪头思忖了片刻,便摇摇尾巴,自己化作金光进了驭兽袋里。
单致远自是放心,又将手放在驭兽袋外,神念沉入,叮嘱道:“不可欺压灵猴。”
隐隐只传来阿桃喜悦之情,单致远别无他法,只得先任它去。
单致远离万渡城尚有数里,便按下飞剑降落,步行靠近,在城门缴了十块灵石作入城费,随后款步入内,寻了个客栈随意住下。
打听了两日,代理城主风评甚好,城中秩序井然,人人安居乐业。只是自从接掌城主之职后,便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能见关公子真面目。
这点异常,更叫单致远多了几分疑心。他有堪舆神术,要避开禁制与神识巡逻潜入关府,虽非易事,却也并非做不到。
单致远便稍作准备,傍晚便捏碎一张隐身玉符,按堪舆图指点,自阵法天生空隙之中,悄然迈入关府之内。
穿庭院,过回廊,那星光便在后院一间房中。
只是堪舆图中所示,这房内阵法密布,散发薄红之光,竟全无半分可乘之机。
他略略皱眉立在一根柱后,神识试探一扫,那房中却空空落落,看不出端倪。
只是堪舆图从不骗人,一如麒麟品格。好在不过浅淡红色,并无太多危险。
既如此,不如冒险一试。
单致远有若一尾游鱼,悄无声息滑入门中。
那房中果然空空荡荡,连寻常家私也没有,唯有房屋正中立有一株苍翠欲滴的幼小神木攀云树,一人高,手腕粗细,仍是树苗,根下地砖翻开,隐隐露出黝黑泥土。
补天神石,就在树下。
攀云树能长千丈高,根系自然四通八达,能覆盖方圆千里。这小小幼苗,根系只怕遍布关府,自然也能将神石牢牢困住。
单致远望向那幼苗,却莫名心惊,如临大敌,只得暗自警惕准备召唤龙牙,见机行事。
寂静中一时僵持,却骤然听男子低沉叹息嗓音在房中响起,“既然来了,何不坐坐?”
话音未落,单致远身旁地砖骤然被顶开,无数灰白根须破土而出,彼此纠缠联接,形成一把座椅的形态。
单致远眼前一阵恍惚,却见那立有攀云树之地,并无树苗踪影,反倒立了个沉稳冷厉的男子,玄袍端严,肩膀宽阔,容貌冷酷华美。
正是勾陈……不,正是关鸣山。
那熟悉容貌正在眼前,单致远不由心头狂跳,明知此人非彼人,却仍是按捺不住思念,视线胶着,半分也不舍移开。竟不觉颤声问了出口,“这些日子……你可好?”
关鸣山如今已非往日那俊雅矜贵,却心思单纯的城主公子,听了这问话,虽面露和暖笑容,嗓音却依旧不疾不徐,“致远如此挂怀,关某欢喜得紧。却不知致远问的,究竟是关某还是勾陈。”
单致远被说中心事,立显了愧色,立时道:“我问的自然是关兄。”
这一次诚意发自真心,关鸣山自然也有感应,展颜笑开,抬起手时,长袖曳地,露出一截青绿手腕,柔声道:“致远,靠过来些。”
补天神石就在他足下,单致远自然要靠近。只是目光落在关鸣山那只手上。肤色柔绿,与攀云树树皮同色同质。
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关鸣山又道:“为兄何曾害过你,致远,你为何要怕?”
单致远暗中警惕,缓步走近,又低声问道:“关兄,我听闻你代掌城主之位后,关荣城主自此闭关不出,无人得见。”
关鸣山和煦笑道:“家祖境界已臻大乘,自是潜心修炼,不问世事。”
单致远又续道:“你将府中一干仆从尽皆撤换,寻常也从不见外人。”
关鸣山笑道:“不想你竟如此在意为兄府中动静,为兄……甚是感动。”
单致远叹息,却仍是继续道:“攀云树寿数漫长,能长千丈之高,却嗜食血肉……只是终究这植株灵识未开,便不分善恶,故而难生魔气。除非与人共生,长此以往,只怕——”
关鸣山静静看他,仍是唇角勾起,笑得极为柔和,“致远,靠近些,让我看看你。这些时日不见,你可曾——过得好?”
致远心中一酸,终是迈步靠近,立在关鸣山面前。又道:“我很好。”
关鸣山两手伸开,将单致远轻轻环抱怀里,方才道:“为兄——不甘心。”
他手臂一紧,将单致远禁锢怀中,语调骤然激昂,极快极烈,继续道:“他要我止步金丹,凭什么?他说我不过一介神魂碎屑,要收便收,要灭就灭,凭什么?我偏要逆天抗命,与血逝结盟,与攀云树共生,谋城主修为,夺神石生机,假以时日,十方三界,再无人能阻我!”
单致远任他拥紧,仙树淡雅香气压不住血腥味,关鸣山灵气雄浑,灵压强横,却隐隐有入魔预兆。
他仍是一言不发,只听关鸣山侃侃而谈,剑气化作无数蛛丝,悄无声息避开攀云树根系,侵入泥土之中。
关鸣山道:“致远,待他日我为上尊,我便同你结为——”道侣二字尚未出口,足下骤然剑光四溢,轰然巨响中,将先天壤掀了个底朝天。
漫天先天壤与灰白根须当中,隐隐一点红光闪烁,被单致远飞身跃起,一把抄在手中。血红色纯正深厚,光泽却有些暗淡,生机消退,暴怒却更胜以往,正是被金雕夺走的开阳神石。
单致远屈膝落地,缓缓直起身来,神情冷肃,嗓音却轻忽微颤,“果然是你……”
关鸣山被他偷袭成功,跌在一旁,黑袍下摆翻开,露出青绿木质与无数断裂根须。
翻开四散的泥土中间,夹杂寸寸白骨,血肉尚未褪尽。
单致远垂目望去,不由涩声道:“关兄……”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关鸣山唯有面容灰白,颈下尽已化为木质,如今被斩断根系,屋外那些蠢蠢欲动的根须也失了主使,纷纷没了动静。往日的贵公子如今却狼狈至此,又惨笑道:“你当真不肯……”
单致远手提龙牙,灵力灌注剑身,隐隐腾火,又垂目道:“你对我情意深重,在下感激。只是情从何起?不过也是因了神魂碎片中一点眷念。若你并非勾陈主魂,在下何德何能,会入你关公子法眼?一切皆是,”单致远手中利剑外,烈火烧得愈发猛烈,赤红火舌暴涨三尺,已落在地上,缠住根须熊熊燃烧,“孽缘。”
二字轻轻出口,烈火呼啸,充斥房中。
单致远趁势撞开房顶,唤出阿桃,一人一豹冲散姗姗来迟的守卫,往城外逃去。
那房顶大洞处骤然腾起一点青光,单致远高举手中赤红神石,那青光便受吸引,猛烈扑入其中。
开阳神石暗淡光芒顿时亮了三分,生机竟比往日更充沛。
神魂碎片,至此归位。
第84章 再回首已百年
万渡城中烈火冲天,但见青玄两色光影飞驰冲向城外,负责守卫关府的众修士紧追其后,法宝轰轰烈烈,烟火一般杀向那奸细。
又有传讯灵符四散到城中各处,守城侍卫亦是列队出动,一眼看去满天皆是神识如织,追捕修士多如过江之鲫,围追堵截,各显神通,将那一人一豹从四面八方团团包围。
单致远眼见逃脱不能,只得取出一把烟雾弹,往上下左右撒网般布开。那灵符弹发出清脆破裂声,接连爆炸,浓烈紫红烟雾滚滚翻腾,遮挡五感六识。
只此一瞬便足够,单致远立时念了法咒,前方空间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他飞身跃上阿桃后背,一拍黑豹肩膀,阿桃知机,四肢矫健一跃,有若玄色闪电般窜入天方圣域。
待两名金丹修士驱散浓雾时,那逃亡者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阿桃身躯降落在灵草丛中,顿时欢快一滚,扭头咬住单致远衣角,要同他嬉戏。
单致远却不为所动,只单膝跪地,龙牙倒转支撑身躯,两眼茫然失措,只觉胸口仿佛被刺伤一剑,创痛难抑。
阿桃摇头晃脑拽了几拽,见主人静默如雕像一般全然不理,似是察觉了单致远悲痛心绪,收起欢腾姿态,喉间低低呜咽几声,先是侧头在他身侧磨蹭,又绕至单致远背后躺下,身躯侧躺成半圆,将那剑修牢牢圈在怀中。
单致远终是克制情绪,顿觉疲倦已极,往后坐下,靠在阿桃腹侧。
再对上阿桃金灿灿双眸,不由涩然一笑,轻拍他油光水滑的厚实背毛,“阿桃,我,莫非错了?”
阿桃喉间发出低沉呜咽声,身躯圈得紧些,探过头颅,伸出血红倒刺的舌头,轻轻舔他手指。
如若不论前世因后世果,他与关鸣山确是一见如故,彼此欣赏。又同受天命捉弄,故而心有戚戚。所差异者,无非他贵为天帝,关鸣山却不过半片四御残魂。倘若异地而处,只怕他所作所为比关鸣山更为偏执。
天方圣域中寂静无风,草木辽阔,苍翠铺陈遍地,极目之处皆是青绿。
这三界罅隙之地,既无四季荣枯,亦无人生悲喜,便有若镜面一般,冷静映照出旁人心境。
极静之中,唯有关鸣山那声嘶哑低喊回响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