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老鼠在零号仓里当了很久的管理员,每年年底和大象轮着回到危机办总部汇报工作。在一次汇报工作的间隙里,他结识了周游。
有人告诉他,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向导,拥有古怪的能力,能让人“爽”。
罹患余光恐惧症多年,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老鼠没有跟任何人有过密切的交往。他起先以为对方是暗示那位向导在出卖身体,但对方反复强调“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理解我的意思”。出于好奇,老鼠问到了那个向导常常出没的地点,并顺利见到了那位少年人。
“我不出卖身体。”十来岁年纪的向导笑着说,“但我有别的办法能让你高兴。”
一试之后,老鼠的兴致一发不可收拾。他很迷恋周游给他的刺激,但汇报工作的时间太短了,期限一到,他不得不回到零号仓。启程的前一夜,他又约见了周游。那时候的小向导还未拥有姓名,他只说自己姓周,父母双亡,从南方一直流浪到这里,因为听母亲说这里有一个王都区,无论什么样的特殊人类都能在王都区里找到栖身之处。
那天下着小雪,是城市在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老鼠把他送到了王都区,看着他走入昏暗的道路之中。雪被灯光照透,羽毛一样轻,星子一样亮,从黑天里飘飘洒洒往下落。那一年的冬天很长很冷,老鼠会在无事的间隙里,偶尔想起这个年轻英俊的少年。这么冷的冬天,他要怎么过呢?有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栖身之处?
“我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老鼠说,“在王都区里,他应该能生存下去。那么年轻,他还有很长的路可走,学点儿东西啊,结识新的朋友啊,起个名字啊。对吧?”
对大象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老鼠才刚把周游扔进B0064号监室。
周游一直在发抖,歇斯底里地尖叫,因为强烈的头疼,满脸都是泪。
大象看出自己的兄弟对这个小囚犯不一般,追问之下老鼠才说出自己和周游曾经相识。
谢谅和姜永没有告诉两人周游做了什么,档案语焉不详。“杀人”,这是押送者的回答。
“犯什么傻呢?”老鼠对大象说,“他的能力多好啊,如果好好学习,好好利用,一定能做个了不得的人。至少比你我有用。”
大象不解:“那你为什么选择B0064?它那么小,那么窄。你认识他,应该挑个好一点儿的监室。”
“我是可惜他。”老鼠看着自己的弟弟,“但这不是可怜。我和你是零号仓的绝对权威,他不能试图挑战。”
老鼠是哥哥,大象是弟弟。大多数时候,兄弟俩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老鼠,大象不敢忤逆和反对老鼠的意见。两个人在鹿泉的地底下共同生活,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也算是平静度日。
因此,当几天后老鼠把周游从B0064号监室中放出来的时候,大象没有阻止。
周游连续几天都没有舒展过身体。这是零号仓里常见的惩罚方式:囚犯不能离开狭小的监室,食物和水会从监室的洞口扔进去,管理员使用注射枪,隔着洞口的小孔向囚犯注射镇定剂。惩罚有时候会持续一个月,囚犯迷迷糊糊,一直跪趴在地。
很多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拘束。他们总会在重复三四次这样的惩罚之后,彻底失去反抗的心思。零号仓的唯一出口被大象和老鼠把守,任何人都逃不出去。
在大象的说明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面露不忍。
蔡易说的是对的。秦戈心想,这不是监狱,是集中营。是一个被特管委和管理员营造的,打着惩罚的幌子,实则用酷刑折磨犯人的集中营。
“老鼠把周游提了出来……他想让周游再次巡弋自己的‘海域’?”秦戈问。
这个问题完全切中事实核心,大象沉默地点点头。
周游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秦戈心中一震:是老鼠给了周游逃脱和控制自己的钥匙。
他不知道周游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杀人”事实。他从周游的能力中品尝过愉悦,与地下枯燥无聊的日子相比,那愉悦显然拥有无上的吸引力。
而且,他和弟弟是零号仓的管理员,是零号仓的绝对权威。周游,一个囚犯,他能做什么?
老鼠试图控制周游,但自己却成了最大的漏洞。
“但周游不是从入口逃出去的。”秦夜时问,“他逃离的方向是鹿泉。”
“鹿泉就在这里。”大象抬手指着上方,“零号仓内部有稳定的供电系统,它是用西部办事处的整体供电工程运转的。零号仓里各类线路的集合点就在这里。”
这显然也不可能是周游能知悉的信息,他从老鼠的“海域”里获得了许多东西。
“那天哥哥也把周游放了出来。他们这样已经很多次了,我曾经反对过,但没有用。”大象说,“我对那天的事情记得很清楚。白天的时候,鹰隼支队的人来过。他们押送了三名囚犯,还跟我们兄弟俩喝了茶。会到零号仓里来的人很少,鹰隼支队的白繁和杨川我都认识的,我不害怕他。他们跟我聊了很久,所以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秦戈闭上了眼睛,他脚下有些虚,谢子京支撑着他的手臂,让他靠着自己站稳。
如果没有茶,如果和谢谅、姜永一样结束工作立刻离开,鹰隼支队就不必要在鹿泉扎营。
所有意外原来都是一个叠一个的偶然。
鹰隼支队离开之后,老鼠把周游带到了监控室。而大象循例离开,巡视监室。
才走完半个零号仓,他忽然听到了齐刷刷一片的警示声——近乎半数监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大象立刻释放自己的老鼠精神体,黑浪一般的精神体蜂拥而出,把监室的门死死往里压。但来不及了,即便囚犯们神智不甚清晰,但莫名其妙的声音仍旧将他们惊动。其他的特殊人类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哨兵和向导们已经释放了精神体。
一时间,零号仓内一片混乱。
“哥哥!”大象愤怒极了,“老鼠!你在做什么!”
他冲进监控室,发现老鼠倒在地上,满脸茫然。大象不知道周游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但老鼠显然一副还没回过神来的模样。他拎起哥哥,啪啪甩了几个耳光,老鼠这才清醒。
“周游……周……周游呢!”
“他打开了监室的门!”大象大吼,“你把开门的办法告诉了他!”
“我没有!是他……他从我……”老鼠忽然抬头。监控室上方已经出现了一个缺口。那是整个零号仓最脆弱的部分,聚集着密集的电路。
兄弟俩脸色都变了。周游显然已经逃了出去。
因为紧急断电,零号仓内部供电不足,大量的防护措施失灵,大象和老鼠不得不立刻驱动精神体控制犯人们。
“死了不少人。”大象木然地回忆,“因为哥哥那时候还是晕乎乎的。他的白象就这样踩进了好几个监室。”
周围人一片寂静,只有秦戈手里的录音笔在运作。
“然后,等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周游回来了。”大象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拖着两个人,从那里跳下来。”
秦戈一愣:“两个人?”
大象点头:“一男一女。”
秦戈下意识看向谢子京。谢子京面色极为可怖,眼里尽是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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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像色泽浓重的纱帐,垂落在大地上。
周游和卢青来在夜色里往前走,手里各拿着一支手电筒。
“你想回到这里,毁掉零号仓和曾经押送过你的谢谅。”卢青来问,“但这和秦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我找一个有能力恢复‘海域’的人?”
“我要先恢复谢谅的‘海域’。”周游沉声道,“我摧毁了它,没有建立任何虚像。谢谅只要没死,他一辈子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卢青来轻笑了一声。这是周游从未告诉过他的事情。他把这些秘密看作周游给自己的惊喜和信任。
“他做了什么?”卢青来突发奇想,“你操纵他杀人?”
“没有。”周游摇摇头,灯光照亮他笔挺的鼻梁和闪动的双眼,“当时情况太紧急了,我没有时间在他脑中植入这些概念。我只是摧毁了他,还有……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几个在鹿泉里扎营的家伙。他们都很强,我差点招架不住。”
但愤怒和突围出兽笼的兴奋,前所未有地强化了他的能力。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些人“海域”之中的空隙——因为事发突然,那个营地里大部分的人都进入了睡梦之中,这是“海域”防波堤最脆弱的时候。
周游轻而易举地侵入了他们的“海域”,在进入的瞬间便掀动了暴怒与狂躁的情绪。
卢青来点了点头,为周游照亮前方不太平整的路面。
“你让那些扎营的人互相内斗。”他很钦佩,“你没想过谢谅也在那里,还有他的儿子和妻子。这真是一个惊喜。”
周游笑了几声。
“扎营的人里,有几个正在守夜。他们很不容易对付。”他越说越快乐,回忆那段往事,他只觉得心中酣畅淋漓,志得意满,“但人真的很容易被外物影响。当他们发现帐篷中的人们开始互相打斗并且有人丧命,情绪立刻就变了。愤怒和悲哀都是‘海域’的缝隙。”
卢青来又点了点头。
“我很擅长抓住缝隙。发现缝隙,侵入,摧毁‘海域’,然后在他们失控的时候攻击。很简单的。”周游放低了声音,“所以,很快只剩下谢谅一个人。”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这么多。驱动他逃离零号仓的,无非是愤怒和恐惧。
但是命运对他太好了。它把谢谅一家人推到他面前,还让他在之后遇到了卢青来。
卢青来顺利获得了谢子京的信任,这让周游产生了一个想法。随着年月的推移,这想法越来越强烈,直到卢青来在精神调剂师的考试里遇到了秦戈。
一个能吸收“海域”负面影响的向导,他是否可以修复受损的“海域”?
卢青来知道周游的“海域”损伤严重,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周游,并极力劝说:如果周游想让秦戈帮他,卢青来有自信可以诱骗秦戈来到周游身边。
周游拒绝了。他很快想起自己在谢子京“海域”的残片里看到的记忆。
在谢子京遭遇鹿泉事件之前,他也曾有过许多开心的事情。记忆很不完整,因为几乎全被周游粗暴地摧毁了。但他还记得,在谢子京记忆里某个充满光彩的部分,出现过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在体育场漫天的欢呼声中,谢子京牢牢记住了名叫杨戈的小向导。
他长得和精神调剂师考试报名表上的秦戈极其相似,卢青来更是直接从秦戈口中问到了他曾经姓杨。
命运把拼图的碎片全都堆放在周游和卢青来面前了。周游非常兴奋。“让谢子京和秦戈扯上关系,好不好?”他兴奋到几乎要抖起来了,在卢青来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声音发颤,“你告诉他,他爱秦戈。把虚假的记忆植入他的‘海域’,让他做一场美梦。”
如果谢子京永远沉浸于梦境之中,他将永恒地感到痛苦:那不存在的、虚假的记忆会深深地影响他,影响他漫长人生之中的每一步。他若没遇到秦戈,将永困于这美梦里,而无法实现的美梦是噩梦的胚胎;他若有幸遇到了秦戈,莫名其妙的秦戈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美梦破碎的瞬间,他一样会坠入深渊。
如果梦境打破了,他知道自己实际上跟秦戈只有遥遥的一面之缘呢?那就更好了——虚假的记忆被破除,这说明他的“海域”恢复了。而“海域”一旦恢复,他必定会回忆起鹿泉当夜发生了什么。然后,他会去寻找自己的父母。
找到谢谅之后,无论是谢子京还是危机办的人,都必须致力于让谢谅的“海域”恢复。
“谢谅如果恢复正常,他一定会发疯的。”周游笑着,晃动手中的电筒,“真恐怖啊。我一想到他想起了一切,我就忍不住要笑。”
疼痛漫长地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他咬牙切齿地恨着谢谅。在这世界上,他怨恨但又仍活着的,除了谢谅,也没有别人了。
卢青来被他的情绪感染,忍不住提醒:“走过这个坡,就是鹿泉了。”
两人关闭了手电筒,周游不由得抬头。月亮不知所踪,但头顶星光如钻,山顶雪光如霜,贫瘠的光明映在他黑魆魆的瞳仁里,反射不出一丝光亮。
“你给谢谅施加了什么暗示?”卢青来问。
“吃人。”周游咧嘴笑了,因为太过开心,腹部一阵接一阵地抽搐,“我把他和他快死的老婆扔进了B0064监室,然后告诉他,他饿了,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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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迟看了看表。
秦夜时等人下地已经将近两个小时,通讯一直没有中断。大约一个小时前秦夜时告诉他,他们准备转移零号仓里还活着的犯人,让他准备好人手接应。
唐错坐立不安。他不能跟随他们进入零号仓,只能在附近走来走去,满是担心。
“就上来了。”白小园坐在坡上招呼他,“过来跟姐姐聊聊天。”
她快把一瓶酒喝得精光,一边打酒嗝一边还在不断地释放沙猫。
“行了行了,别喝了。”雷迟走过来,把她手里的酒瓶子夺走,“沙猫足够了。”
“才两千多只。”白小园说,“我今天状态不错,我可以努力试试,能不能复制出八千只。”
雷迟看着她:“只是你自己特别想喝酒吧。”
白小园闭嘴不语。这时,守在洞口的唐错等人忽然骚动起来。
“担架!”唐错大叫,“医生!”
待命的医护人员立刻抬起担架奔了过去。
巨大的剑吻鲨用脊背托着三个人,缓缓接近洞口。秦夜时抱着一个枯瘦的人当先钻了出来,秦戈紧随其后。
把怀中的人放在担架上之后,秦夜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人赤身裸.体,瘦得出奇,是真正的皮包骨头。头发极长,似乎从来没有修剪和梳洗过,在头顶上结成了散发异臭的一大团;身上伤痕累累,面上又脏又黑,根本看不清相貌,只能从他满头的白发里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在担架上的姿势。他似乎已经无法把腰伸直,双手双脚摆成古怪姿态,仿佛蜷缩在母体内部一样瑟瑟发抖。医生试图探测他的心跳与血压,但外人一旦触碰他,他立刻剧烈地发抖,口中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呜的呻.吟,不知是痛还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