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本故事中与露香园、顾绣及顾绣传人相关内容参考自《露香园顾绣:濒临消失的上海古典珍宝》(作者:鲁克龄,《海派文化》,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3月出版)。
作者有话要说: 顾绣是真实存在的,露香园也是,遗址就在上海。韩希孟确有其人,是顾绣最出名的传人,她有一幅绣品现在保存于故宫博物院,但史上并没有《补彩》也没有文里的那种针法。故事是基于真实历史而虚构的,如冒犯先人,请一定告知,我会修改。
第56章 《补彩》(2)
高穹和章晓一路紧走慢走, 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这路上本来没人, 但斜刺里跑出来一群孩子,一下便挡住了马车。高穹和章晓正要绕过马车前行, 那个在后头追赶孩子的妇人突然上前敲了敲马车, 大声问:“车里可是顾夫人?”
韩希孟正看着手中的绣品, 闻言连忙掀开了车帘子:“是我,牛嫂。”
妇人见了韩希孟, 十分高兴, 趴着车窗子和她说话:“顾夫人,你甚时候再开班教课?许多女子等着学哩。”
“不开了, 以后都不开了。”韩希孟抱歉地笑道, “顾绣不外传, 当时开堂设班,是我鲁莽了。”
高穹和章晓已走过了车尾,听到这句话立刻又折了回来。
那妇人十分遗憾,小声道:“多好的绣法呀, 若是我们能学上一二, 便不愁吃穿了。夫人虽只教了我们两回, 但着实有用,是我们这些粗人想也想不到的妙法。”
韩希孟只能跟她再三解释,自己确实无法继续再教。
章晓走到了车边,不知为什么,突然开了口:“这位可是顾绣传人顾夫人?”
韩希孟与那妇人都是一愣。妇人见开口询问的是个油光水滑的俊俏公子,便笑着应了:“正是。”
韩希孟倒是微微皱眉。她脸庞圆润, 细眉长目,神情温和,双眼不住地在高穹与章晓身上打转。这个年轻人说的是北方官话,韩希孟虽然没去过北方,但见过一些北方的官爷,留着很深的印象。
在章晓开口的时候高穹就知道不好了。他连忙拉了拉章晓的腰带,章晓心里全是“完了又违规了可是既然都违规了那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的想法。他正要开口赞扬韩希孟几句,韩希孟先问道:“二位公子从北方来?”
为免章晓再继续乱讲,高穹把他扯到自己身后。已经和韩希孟说上话了,只能继续顶着:“从北京来。”
韩希孟点了点头:“两位公子这样的人品,我们这儿也是少见的。”
她的声音很软,高穹一下没听清楚,也不理解韩希孟这话是夸自己还是骂自己,硬邦邦应了句:“你什么意思?”
“高穹!”章晓哭笑不得,小声说,“夸你呢!”
韩希孟一听,立刻直起身子:“你是从北京来的高大人?”
高穹稀里糊涂就应了:“是。”
章晓:“……”
两人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反正已经说上话了,再撤也来不及,干脆厚脸皮跟着韩希孟,冒充那位“从北京来的高大人”,聊上了。
从北京来的这位大人是专程来找韩希孟看绣样的。顾绣的名气已经传到北京,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高大人听闻韩希孟手中还有不少珍奇绣样,特意前来,在品鉴之外估计还得谈大生意。
高穹假冒“高大人”,把《盛世王孙》里男主角的派头学得十足十相似,很能唬人。韩希孟请他在茶楼里坐下了,见他举止不大流畅,心里不免生出些怀疑。
时间已经过了不少,章晓连忙开口:“顾夫人手里头,可是有一本《补彩》?”
韩希孟顿时吃了一惊:“这位公子如何得知?”
《补彩》确实是她写的,但此时刚刚书成,还未修缮,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韩希孟想到北京的大人来头果真不小,连这种事情也知道,心中疑窦消了大半。
这茶楼的茶水质量上乘,点心也精致美味。高穹说话前先抿了一口茶,吃了一个梅花糕,在桌下拽章晓的衣袖催促他赶快尝尝。章晓无心品尝,也不敢品尝,只认真听高穹吹牛。
他现在发现,高穹其实是个很会吹牛的人,那些谎言一套接着一套,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还没有特别明显的漏洞。他说自己带着身边这位小厮从北京过来,现在在驿馆里住着,正想上门拜访韩希孟的丈夫,谁料就在街上遇到了韩希孟。
韩希孟问他:“但我夫君已与高大人约定于驿馆见面?”
高穹面不改色:“驿馆气味不好,我与小厮出来走走,正要回去,便遇见了夫人。”
韩希孟想到那路确实就在出城往驿馆的方向上,又见这两个人提起了《补彩》,便没有再怀疑了。
“高大人原来是为《补彩》而来?”
高穹继续厚着脸皮点头:“是的。”
韩希孟犹豫再三,命婢女到车上取来了一个小木盒子。开启木盒之后,里面便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
高穹看不懂里头的字,翻了两页便给了章晓。
书一到章晓手里,章晓就不敢翻了。他甚至很紧张,生怕自己随意翻动,会令这有百年历史之久的书册受了损伤。韩希孟见他双目发亮地盯着册子,还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心中忐忑:“册子有何不对?”
“没有不对,没有没有。”章晓连忙小心翻开了,“这本书太珍贵了。”
韩希孟忍不住笑了:“也没什么珍贵的。顾绣到我这儿是这样子,等到了以后,再过几十年,那又是另一副模样,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精巧。”
没有越来越精巧了。章晓心想,你手里的顾绣便是巅峰,此后就再也没有现在的兴盛了。
他翻了几页,果真见到了那位瑞蚨祥老师傅心心念念的“银桥飞渡”绣法。这绣法讲究线与线穿插排布的技巧,章晓不理解其中各种术语,看得迷迷糊糊,但“银桥飞渡”韩希孟竟一口气写了六页纸,这应该是她非常得意的绣法。
“这银桥飞渡,可有绣品?”章晓问。
韩希孟拿出了一方手帕给他瞧:“只有这一处小品,更大的绣品在家中,不便于携带。”
淡蓝色的丝帕角落上绣着一只扑动翅膀的百灵鸟。百灵体态活跃,神态逼真,身上的羽毛一根根一缕缕,都精细无比,确实栩栩如生。韩希孟在这只百灵身上绣了七八种颜色,每种颜色之间过渡自然流畅,使用了自己染就的间色,不同颜色的绣线密密穿插,往返游梭,少了刻板,多了许多灵动光泽。
章晓看得呆了。
“好看,太好看了……”他喃喃道,“要是能传下来就好了。”
韩希孟听到了他的话,奇道:“传下来?”
章晓连忙改口:“要是能传到更多地方去就好了。”
韩希孟笑了笑:“我也有这样想法,但家中长辈与夫君皆不同意。”
章晓理解顾家人的顾忌。
顾绣这样的名气,这样的高妙绣法,是决不可被人偷去的。韩希孟开设绣堂授课,很快就停了,才稍稍见识到顾绣妙处的人,便遗憾地再次与露香园高墙内的顾绣道了别。
但时间再往后推一段,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
顾绣的第三位有名气的传人叫顾兰玉,是清朝初年生人。那时正值顾家落败,手工绣品因价格昂贵,越来越少人问津,眼见顾绣几乎没了传下去的希望,顾兰玉便做了一件以前从没人做过、或有人做过但并未成功的事情:她开设了绣堂,一针一线地把顾绣的绣法交给顾家之外的人。
顾绣从顾兰玉这儿开始,走出露香园,进入了更广阔的世界。
章晓看着韩希孟,真心诚意地说:“顾夫人,您的想法是对的。”
只是因时势不同,同样的选择并未收获同样的结果。
韩希孟以为他只是说客气话,不以为意地笑笑。
“这本书也不能留。”韩希孟低声说,“高大人,现在连你都晓得了《补彩》之名,只怕以后会有更多人会因这书而找上顾家。顾家传顾绣,从来都是口口相传,不留纸面上一言片语,就是担心会被有心人拾取。”
章晓和高穹都吃了一惊:“这怎么行!”
“我写成这本书,反倒遭了许多批评。”韩希孟低声说,“但要我亲手毁去,我不舍得。里头所有东西都是顾绣的关窍,是我与婆婆姨娘们年年月月积累下来的……”
章晓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抽,立刻接了一句:“那不如给我们吧。”
韩希孟一愣:“什么?”
高穹的手藏在衣袖下,捏了捏章晓的大腿提醒他不要乱说话。
其实开了口章晓就后悔了。但一想到这本书会因为这样而彻底消失,心中又觉得很不是滋味。
进行空间迁跃是不能与过去的人有交谈的,但现在既然已经谈上了……要改变的已经被改变了。
韩希孟细细品咂着面前这位高大人小厮的话。
章晓把《补彩》还给她,十分抱歉地说:“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顾夫人请勿见怪。”
那本《补彩》推到韩希孟面前,韩希孟低头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嘴,伸出右手按着书面,又将它缓缓推到章晓面前。
“给你们也无妨。”韩希孟低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请将这书里记载的珍妙绣法传出去。顾绣想活,必须如此。”
第57章 《补彩》(3)
章晓想接受, 但两人压根儿不是高大人及随从, 名不正言不顺。他看着那本书,又看看韩希孟。
韩希孟十分认真, 并不是在说笑, 以她的身份, 也不可能说笑。
“顾绣到了现在,声名日盛, 但我始终都怕, 盛极必衰。”她低声道,“如今纺织技艺越来越高, 以后会出现可取代顾绣的新绣法也未可知。若顾绣继续这样, 定会没落。”
“你的家人和夫君都不同意你的想法么?”
“除了几位妯娌, 余人皆不同意。当初设立绣堂,也是我与妯娌共同谋划开设。但很快便被家中叫停,再不能授课。”韩希孟拍了拍书面,“我们日夜面对针线, 日夜研究绣法, 自然比男人们更清楚, 这世界上并无任何绣法可延续百年。技艺只会越来越精湛,若一味故步自封,不自谋出路,不说百年,只怕……”
章晓点了点头。
他比韩希孟更清楚,万历是明朝最后的辉煌, 再过不久,国力日衰,时局动乱,能消费得起顾绣的人越来越少了。顾绣在韩希孟手中达到了顶峰,随即便一路下落,直到顾兰玉出世。
他隐隐明白了这本《补彩》之所以在书成之后便消失无踪的原因。
因为它被来自未来的自己带走了。
高穹还没理清楚,见章晓竟然伸手取走了《补彩》,大吃一惊,连忙扯了扯他:“不行!”
章晓已经把书抓在了手里。
韩希孟惊疑不定:“怎么了?”
“我们把《补彩》带回北京,会立刻研究里面的内容,安排人手学习。”章晓说。
韩希孟看看高穹的神情,突然问:“你们二人,谁才是高大人?”
高穹硬着头皮:“我是。”
韩希孟立刻盯着章晓:“那这位公子是谁?”
“我是高大人的随从。”章晓说。
韩希孟站了起来,冲他伸出手:“把书还我。”
章晓的心怦怦直跳:“为什么?”
“还我。”韩希孟压低了声音,眼神凛冽。
章晓心道不好,她怀疑了。
正在斟酌应该怎么解释,手腕上的陈氏仪忽然发出滴滴的警示声:是时间到了。
古怪的声音让韩希孟更为紧张:“你们究竟何人?将《补彩》还我!”
章晓把《补彩》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要违规了——可他们从一开始跟韩希孟交谈开始,就已经违规了。
“高穹!”他一把拉住高穹,手腕上陈氏仪的指示数字忽地散开,又立刻聚拢,冰冷的雾气开始密密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