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知落
但鬼帝从那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在末法时代到来之前,将秦广王遣往人间,保存住最后的力量,而他则在三界大能回天乏力之前,将自己的神识投往人间。
他本可以直接托生,但他没有。
他穷尽心力,终于找到了生来带有觉者之眼的罗万象,侵入了他的躯体,但罗万象毕竟只是凡胎,肉眼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无法真正觉醒。
鬼帝的神识也因为天地崩毁而四散,困在凡人的躯壳中更是虚弱不堪,只能以罗万象的名义,在佛门修行二十年,走遍所有佛法所至之处,为的便是等待足够的力量觉醒,开启真正的佛眼。
佛眼能洞察一切,他要看的,便是拯救酆都鬼城的办法。
而商阙重返人间,从一开始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知道,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比他更希望救回酆都鬼城,那必然非商阙莫属。
“那日我在菩提伽耶的毕钵罗树下冥想,秦广王与罗酆山的恶鬼一起献祭了最后的力量,佛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鬼帝身体往后仰了一点,手上随意地摩挲着那串菩提手串,“我借由佛陀之眼,看到了酆都鬼城的现状。”
“所以我回来找你了。”
喻争渡忍不住问道:“酆都鬼城已经陷落那么多年,还能复活吗?”
“不妨一试。”鬼帝眼睛低垂,露出轻笑,“当年罗酆山沉没之时,龙虎山道士张芳以一己之力度化了鬼城里的臣民,保住了他们一魂一魄,这一魂一魄,足够支撑他们度过这漫长的一千年。”
喻争渡心中恍然,想起许久之前,在青莲观的时候,商阙曾经与穆道长和元清小道士提起过这个故事,龙虎山道士张芳以一己之力度万千冤魂,功德盈天,立地封神。
却原来,度化的竟是酆都鬼城的十万臣民。
“时代已经不同了。”商阙眸色微沉,姿态上却仍然不为所动,“人间早已没有酆都鬼城的容身之处。”
他目光投向玻璃墙外,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人车辆来去匆匆,这是一个和平而繁华的年代,但早已不是他们的年代。
他表现出的冷漠与自恃让鬼帝有些意外。
喻争渡何尝不意外,当初在司岭,商阙不自觉流露的对酆都鬼城的眷念与愧疚绝非偶然,他甚至觉得,或许一千年来,商阙都从未放弃过想要复活鬼城的念头。
更早之前,在中元节园游会结束之后,商阙曾经为他展示过曾经的罗酆山。
那恢宏的山脊,蜿蜒的山线,飘荡的魂灯,和那座在魂灯映照下的磅礴的鬼城,无一不是清晰如昨。
商阙从未忘记过诞生了他的地方。
商阙看鬼帝:“重新唤回酆都鬼城,再制造出十个百个的司岭吗?”
当年罗酆山的山脉横贯了整个幽冥界,但现在人间,又哪里有地方可以容得下这样一座鬼蜮城市?
鬼帝双眼一下子阴鸷了起来:“他们是为了你沉入地下的?”
商阙冷笑,“是吗?”
鬼帝一时哑然。
罗酆山是为了救商阙而撼动,但真要追究起来,却是因为三界围杀商阙所起。
没有人再说话,气氛变得凝重而压抑,几乎让人生出窒息的感觉。
良久,咖啡馆的玻璃门再次打开,进来的人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笑着和喻争渡与商阙打招呼:“商总、喻总,又见面了。”
正是国家特殊部门的明沛然队长。
打完招呼,明沛然看向鬼帝:“罗二少,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喻争渡才想起罗万象在乐都绝境山的祈福法会已经近在眼前,明沛然便是专门护送他前往绝境山的。
喻争渡心中所想也正是商阙所想,商阙抬头看鬼帝,意有所指:“祈福法会?”
鬼帝并没有否认,眼神反而越发坚定:“我势在必行。”
明沛然以为他们只是在说祈福法会的事,笑了一下:“对了,商总和喻总还没告诉我要不要出席祈福法会呢?”
喻争渡看商阙,商阙垂眸:“不去。”
明沛然愣了一下,他之前以为已经说服了喻争渡和商阙,没想到他们临到头又拒绝了,再看他们与罗万象之间略有些微妙的气氛,心中不免嘀咕,莫非是与罗万象闹出了不愉快。
但罗万象的表现却又全然不像,他站了起来,手指轻轻捻了捻腕间的菩提手串,微微垂下头,与商阙说道:“我在绝境山等你。”
明沛然疑惑地带着罗万象离开了咖啡馆。
喻争渡去看商阙:“他想借祈福法会,重新复活酆都鬼城?”
商阙点了点头:“是。”
罗万象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他们最少可以确定,那个祈福法会的真正目的绝对不是为了祈福。
如果鬼帝今日所说都是真的,那他想做的,大概是唤回酆都鬼城,只是他一个人力量不够,所以要借助人间修行者的法力。
喻争渡微微皱眉:“是不是应该告诉明队长实情?”
“不必。”商阙摇了摇头,“没有我,他做不到。”
喻争渡心情稍稍一缓,想再说点什么,看向商阙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双眼空落落的,神色间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情绪。
喻争渡心中倏然一拧,隐约意识到,商阙不阻止鬼帝,与其说是因为鬼帝一个人的能力不够,不如说……或许他自己,也仍然没有放下。
如果鬼帝真的有能力唤回酆都鬼城……商阙会阻止吗?
“走吧。”商阙站起身,牵住喻争渡的手,想了想,又紧紧扣住。
两人从玻璃大门走出去,此时已经春末,夏季即将到来,明亮又不甚热烈的阳光落在水泥墙面上,反射出白炽的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默契地扣着彼此的手掌,沿着马路慢慢地往商阙住的小区的方向走。
前方路口处传来鼎沸的人声和响亮的鞭炮声,与此同时,鞭炮与礼炮的纸屑也随着声音飘了过来,一不留神,就会沾到过往行人的头发上和衣服上。
喻争渡才想起,今天是这附近一个商场开业的日子。
那地方原来是一个批发市场,但随着这一片发展起来,租金水涨船高,渐渐不太适合那些做批发的商户的定位,在前两年的时候宣布撤场,被一个著名的连锁商场品牌接手,经过重新的定位、规划和装修,终于在今年正式开业了。
那商场风格年轻时尚,口碑一贯不错,喻争渡见商阙心情有些低落,便提议:“要不要去新开的商场逛逛?”
“好,顺便吃个饭吧。”商阙看了一下时间,这会也到了饭点了。
喻争渡心下有些感动,商阙自然是不用吃饭的,吃饭向来是为了陪他,只是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记得这点小事。
两人往商场的方向走去,只见商场的大门前人头攒动,时不时发出叫好声,走近了还能听到锣鼓乐器声,看来是有什么表演,这也不奇怪,新店开业,请人表演助兴算是常规操作。
喻争渡个子高,稍稍一踮脚,越过人群看了一眼,就见商场大门前的红地毯上正在舞狮,两只明黄色的狮子交错跳跃,虎虎生风,狮子中间,一个身穿红袍的演员戴着面具,正随着音乐作醉步状,原来是在做跳加官的表演。
跳加官是华夏民间流传悠久的风俗文化,是傩仪跳钟馗的一种内容,又叫跳加冠、跳升冠,有加官进禄的意思在里面,主要用于各种祈福活动。
在旧时,新戏园开业或旧戏园易主重新开张,首场夜戏演出中,都要加演《跳加官》与《跳财神》以志吉庆,到了现代,跳加官仍是许多新店开业必选的祈福表演。
加官演员穿着大红或大绿大黄的解袍,头戴相纱面具,随音乐作醉步,手上拿着笏板或条幅,条幅上通常写着“天官赐福”、“加官进爵”、“富贵长春”等字样。
喻争渡看过去的时候,那加官演员正好转过身来,双手一上一下,打斜展开一迭条幅,上书四个大字:天官赐福。
与此同时,两只狮子也定住身形,狮口中各自吐出条幅,一边写着大吉大利,另一边写着招财进宝,倒是很符合新店开业的诉求。
跳加官表演就此结束,围观人群轰然散开,猛地往商场里挤去。
喻争渡和商阙不巧赶上这波人潮,反应过来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一下子被汹涌的人群裹挟在中间,差点没被冲散。
“请大家小心一点,注意安全。”商场方面连忙用喇叭提醒。
喻争渡也把商阙抓得更紧,两人在半推半挤的状态下被推进了商场大门,好不容易过了大门,人群四散,才终于缓了过来。
“人气真旺。”喻争渡笑道。
“嗯。”商阙点点头,琢磨道,“我们小区应该又要涨价了。”
喻争渡沉吟了一下,跟着打趣:“说明买房子真的要选好地段。”
两人相视一笑,正要往前,喻争渡突然脚步一顿,只见那跳加官的面具正躺在他们面前的地上,大约是那位加官演员也没能及时逃出汹涌的人流,竟是连面具都被挤掉了。
“拿去给工作人员吧。”好市民喻争渡弯腰捡了起来,这是一个做工颇为精细的面具,就是形象略有些狰狞,以喻争渡有限的民俗知识储量,还不能够一眼认出这刻画的是哪位神官的形象。
倒是商阙看了一眼,说道:“钟馗。”
喻争渡恍然大悟,点头称赞:“很威武。”
他还有些少年心性,顺手就把钟馗面具往自己脸上一戴:“你给我拍个照呗。”
话音刚落,他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透过钟馗面具的眼孔,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龙虎山道士张芳的出场在61章,跟争渡没有关系哈,就是一位厉害的道士而已。
小葵带争渡回忆罗酆山的景象在57章。
第127章 傩面具┃死后的世界
商场里人来人往,商场外阳光明媚,但在喻争渡戴上面具的一刹那,这一切全都变了样子。
商场陡然之间化作废墟,雪白的墙壁全部成了烟熏的黑色,光洁的地板尽数裂开,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扶梯的履带缝隙间都是碎石和土灰,四周的商店全部空荡荡的,只有残破的商品散落在地上,就像遭遇了一场洗劫。
天花板上还不断有碎砖片和碎玻璃掉落,尘烟飞扬。
空气都是昏黄的颜色,玻璃墙上全是皲裂的痕迹,以及破开的洞口,透过偌大的玻璃墙面,商场外的大街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走动的人影,或笑容洋溢、或行色匆匆的面孔倏然间都变成了青白和灰紫的颜色,偶然转过头,还能看到开裂的伤口,绽开的皮肉,七窍不断有血迹淌下,粼粼的目光也失去了神采,他们双臂低垂,步履迟缓,像是漫无目的的游魂。
他们身后的背景,则是不断陷落的城市。
明亮的光线被铅云层层遮挡,整座城市陷入突如其来的阴森中,四下斑驳,恢宏的建筑不断裂开、粉碎、倒塌、沉没。
碎砖块、断裂的钢筋、横截的水泥块以及现代工业垃圾堆满了街道。
路灯破裂,城市的电线网络如同蜘蛛网残破地半垂着,废弃肮脏的汽车停在半路上,车胎已经全部干瘪。
阴风呼啸,空中飘荡着黄色的圆纸和白色的方布片,仔细一看,全是纸钱和面衣。
随着城市渐渐塌陷,脚下“隆隆”颤动,大地呈现网状裂成无数碎块,地面翻滚,然后,暗红色的粘稠血水从缝隙间汹涌而出。
喻争渡的呼吸突然间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不受控制地冒出冷汗,汗水滑进他的眼睛里,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他想伸手去擦,可是莫名地,双手仿佛被千钧之力压制住,丝毫动弹不得。
透过汗水形成的扭曲的镜像,他看到了一片滔天的红色。
一个广袤的、无边的、沸腾的血海。
曾经的城市文明翻入大海中,顷刻间化作血水。
沸腾的血水里,无数枯瘦而狰狞的手臂探了出来,那手臂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肉眼所能企及的最远的地方,伴随着凄厉的叫声,努力地伸向半空,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是想逃脱这片大海。
那些挣扎的鬼手徒劳无功,血海翻腾,汹涌的海浪缓缓后退,海面之下,一座全新的城市渐渐露出了它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