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苏里
萨厄·杨沉默了片刻,道:“三个小时又七分钟。”
“还好还好。”邵老爷子松了一口气,“来得及,你……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在旁边看着,总行了吧?我勉为其难给你破一次例,你不躺治疗舱也行,把接线贴上,聊胜于无。”
邵老爷子刚从治疗舱里出来,除了刚吸进冷气咳了一会儿,气色非常好。他接过萨厄·杨手里的工具后,便低头忙活起来,动作确实熟练得多。
萨厄·杨走到治疗舱边,斜倚着显示仪站着,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外接治疗端往自己身上贴,动作懒散又敷衍。他甚至都没有看一下位置和顺序有没有弄错,目光始终落在楚斯那边。
邵老爷子的手法干脆利落,中间的衔接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像是做了太多次这样的事情,对于每一样都形成了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熟练得就像是长在身体里了。
这样的治疗又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在最后收尾时,一直没打过停顿的邵老爷子突然愣了一下,抬着手站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那模样,就好像突然记不起来下一步该是什么了。
“怎么了?”萨厄·杨绷直了身体,盯着邵老爷子的脸色看了一会儿。
邵老爷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一下头,接着又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影响。”
他悬空了一会儿的手,终于还是落到了跟楚斯体内机械同步的全息模型上,怕萨厄·杨担心,又安抚似的解释了一句:“突然忘了一点事情,不过换另一种方式也是一样的。”
尽管这么说,萨厄·杨还是拔了身上的各种治疗端,走到了邵老爷子身边。这时候邵老爷子的手已经从全息模型脑后的位置移了出来,显然已经解决了,他对于萨厄·杨的不放心有些无奈,一边收着最后几样一边道:“快了,把这个和……这个阖上就……”
随着咔哒咔哒好几声轻响,邵老爷子道:“这就行了!”
萨厄·杨看了眼依然毫无生气的楚斯:“确定?可——”
“确定!没醒是正常的,谁心跳没了好几个小时也不可能说睁眼就睁眼,想什么呢?”邵老爷子当年在医院里没少数落楚斯,这会儿碰上萨厄·杨同样也没变得温和。
他收好工具,又颇为糟心地看了眼萨厄·杨的脸,转身去开了门,冲外头的人道:“进来,把这俩给我弄走,看到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我就一肚子气!”
邵珩几乎是扑进来的,“好了?长官醒了没?爸你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小楚挺好。”邵老爷子摆了摆手道,“旁边就有休息室,把他俩先弄过去歇一会,小楚过会儿应该就能醒了。你……我在这里坐会儿,你把他俩安顿好过来,我问点事情。”
休息间其实是原本一间特护病房改的,专供那些几十个小时连轴转的医生过来睡一会儿,床边还有一架营养机,用于紧急补充一些能量,让那些过度疲劳的医生得以充分的恢复。
邵珩头顶老爷子圣旨,理直气壮地把硬扛着的杨先生轰上了床,反正那床足够大,平日里忙起来挤上四个医生都不成问题,躺两个人更是绰绰有余。
他看了眼杨先生的脸色,想了想还是把营养机拽过来,把带自动注射装置的腕带扣在了对方手腕上,丢下一句:“我去找老爷子。”便忙不迭跑了。
房间里开的是自然光模式,不过分亮也不会暗得太过空寂。萨厄·杨动了动手腕,有些不太耐烦地啧了一声,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把那腕带解开。
他很疲惫,非常疲惫,之前情急之下的某些行为让他有些过分透支,大概只要闭上眼,就能立刻睡过去。
但是他却始终维持着一丝清醒。
——
楚斯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内容很乱,包含着从小到大的许多事,活像是临终前回顾了一下平生,只是他梦里的平生跟他真正生活的肯定不一样。
随便拎一段出来都很荒唐……
比如,他居然梦见自己站在疗养院某一棵大树的高枝上,伸手去够什么东西,结果地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震了一下,他脚下一滑直直往地上落。
只是还没落到地,背后就先撞到了一个人胸口,接着少年时期萨厄·杨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我接住你了。”
少年时期的萨厄·杨大概得生吞一桶耗子药,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因为太过离奇的缘故,楚斯就被那一句话给惊醒了。
他感觉自己先是猛地从梦中抽离,然后意识才慢慢和现实接轨,耳边渐渐有了一点声音,全身的知觉也在慢慢复苏,眼睛还没能睁开,他就试着弯了一下手指。
这刚一动,他就感觉旁边有什么人转过身来,以一种拥抱的姿势将他压住了。
楚斯还没睁眼,便蹙着眉头动了动嘴唇,低声道:“萨厄?”
“嗯……”沉沉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他能感觉到萨厄·杨的下巴在他肩窝里压着,有点微微地硌人,但并不令人难受。
“你太重了。”楚斯依然没睁眼,像是半梦半醒地抱怨,被压住的手指又挣动了一下,“你先让开点。”
萨厄·杨笑了一声,含含混混地道:“不,我太困了……”
话刚说完没几秒,萨厄·杨的呼吸就变得长而均匀起来,居然真的就这么睡着了。
第69章 变脸
被一个那么高的人压着, 滋味不会太好受。楚斯感觉自己有些闷, 喘了两口气后终于还是在重压之下睁开了眼。
屋内模拟的自然光处于一个相对舒适的亮度,但对长久陷于黑暗的楚斯来说, 还是有些微微的刺眼, 他眯着眼缓了一会儿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先是看到了头顶的天花板, 跟白狼舰上金属质地的不一样,而且一片雪白。接着是正对面的墙壁, 同样一片雪白, 非常照顾洁癖症的感受。墙壁上还挂着几幅色彩干净明媚的水彩,不密不疏, 恰到好处地让人感觉到放松和舒适。
这种布置风格有些眼熟,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似乎是白鹰军事医院特护病房的风格。
当初为了方便时时监测替代肢体的排异反应,他在特护病房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条件反射却依然在他身体里有所残留——看到那些白墙水彩画, 就似乎又闻到了消毒液和营养液混合的味道。
但是过了片刻, 营养液的味道还是没散, 依然在鼻尖萦绕。
楚斯垂下目光,自己下巴抵着的是萨厄·杨的肩膀。
萨厄·杨身材非常结实,但肌肉并不过分虬结,总会显出一种锋利的骁悍来。楚斯微微动了动下巴,就能感觉到他脖颈到肩膀因为动作拉伸而突出的筋骨。
他用肩膀和手臂把楚斯圈了起来,显得空间狭小而拥挤, 又用自己的分量把楚斯压得微微陷进被子里,使他动弹不得。然而楚斯心里却滋生除了一股微妙的踏实感来。
他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受虐的倾向,要不怎么被压个半死还觉得可以忍受呢,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
就是睡得有点久,又几乎死了一回,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有点酥,被萨厄·杨压得嘎吱作响,听着像是快要断了。
他听着萨厄·杨的呼吸,任他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试着把右手从重压之下解脱出来,试着拨了拨床边的营养机。
营养机底盘的滑轮转了个圈,露出侧面的显示屏,上面显示着:
持续工作时间:01:37:12
B1剩余量:22.5%
睡眠监测:浅睡眠
说明第一份营养液都还没输完,还有百分之二十多。
以萨厄·杨的性格,会自己主动要求连上营养机吗?想也知道肯定不会,一定是有人强行帮他连上的。楚斯在心里排着数了一轮,能开这个口动这个手的,只有邵珩。
但是就邵珩之前被绑的表现来看,他显然有些忌惮萨厄·杨,不会突然想不开逆着萨厄·杨的意愿来。一般情况下,萨厄·杨如果表现出不乐意或者不屑,他最多嘀咕一句就算了,肯定不会多劝。
他能不顾萨厄·杨愿不愿意,强行连上营养机,只会是一种可能——那就是萨厄·杨的状态实在太差,已经差得他们都看不下去了。
萨厄·杨的状态为什么会差成这样,原因不言而喻。
楚斯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动了一下脖子,想转头看看压在自己肩上的人。就听萨厄·杨的声音又含含混混地响了起来:“别动……”
“你不是睡着了?”楚斯微微偏了偏头,却发现这么一转,脸颊和鼻尖就几乎贴着对方脖颈了。
“你一动我就会醒。”萨厄·杨的嗓音很沉也很低,透着异常疲惫的哑意,但是语气却显得非常放松,就像是跟最亲密的人说话一样。他似乎连嘴唇都懒得张,吐字很含糊,显得比平日懒散百倍。
他说完,圈着楚斯的手臂一动,手掌就掩上了楚斯的眼睛,含混道:“再陪我睡一会儿。”
楚斯用挣脱出来的那只手拨了拨他的手指,但也没用力,拨了两下没拨开便也就随萨厄·杨去了。他维持着抓着萨厄·杨手指的姿势,有些纳闷:“上一回在基地里,我推你那么久你也没动静,现在怎么又这么容易醒了?”
萨厄·杨累归累,却并不厌烦跟楚斯这样聊天,他动了动脸,用下巴在楚斯肩窝里蹭了两下,拖着调子道:“因为破天荒地尝了一回被恐吓的滋味,所以留了一根备用神经。”
楚斯在一片黑暗里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声音,轻轻眨了一下眼:“恐吓?”
“嗯。”
“感觉怎么样?”
萨厄·杨似乎是很含混地笑了一声,轻微的震动顺着耳根滑进了楚斯的骨头缝了:“前所未有的刺激……”
他停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但我不想再碰见第二回 了,长官。”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从萨厄·杨嘴里说出来,就总能让人觉得很特别。楚斯抓着萨厄·杨的手慢慢放松下来,而后朝下滑了一些,勾在了萨厄·杨的肩膀上。
这姿势一点儿也不标准,但确实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不带任何别的意思,只有纯粹的亲近、放松甚至还有点儿微微的依赖。
“不过调试机械的方法我已经记下来了,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二回 了。”萨厄·杨说着,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困倦又渐渐卷了上来。
也许是靠得太近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萨厄·杨低低的嗓音刮着耳膜,令人异常放松舒服,楚斯觉得自己又被他传染了睡意,居然也跟着有些迷糊。
等他再一次睁眼的时候,萨厄·杨盖在他眼睛上的手已经滑了下去。
楚斯摸了摸他手掌的温度,据此判断身体恢复的程度。他转头看了眼营养机,上面的工作时间已经变成了07:18:23
居然又睡了将近六个小时。
楚斯头一回觉得自己居然这么能睡,而萨厄·杨的睡眠监测则从浅睡眠,转成了深睡眠。大概是因为终于真的放松下来了。
营养机的输液速度一般是根据人的身体状况自动调整,太过虚弱的时候反而不宜太快,渐渐好转了能承受的速度就会大一些。楚斯摸着遥控,给他微调了一下速度,就听病房的门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楚斯转头看过去,就见邵珩朝房里探了个脑袋,跟他目光对上后,便一脸惊喜道:“哎呦你可算醒了?杨——”
听那话音,他应该是想问杨先生怎么样了,只是话还没问出口,他就注意到了这两人的姿势,于是后面的话音变成了长长的“呃……”
如果放在以往,楚斯肯定会把萨厄·杨直接掀开——也不对,以往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是这会儿,他怕动作太大又会把萨厄·杨吵醒,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冲邵珩道:“我刚睁眼——”潜台词:所以为什么睡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你把我和杨先生移过来的?”潜台词:你究竟是怎么移的为什么我一睁眼就是这样的睡姿?
邵珩:“嗯……………………是啊,我移的,我怎么移成了这个结果?”
楚斯嗤了一声:“谁知道呢。”
仅仅两句话的工夫,就把“心里有鬼”的姿势转化成了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结果,并且干脆地把锅甩到了邵珩脸上。
邵珩:“……”我怎么那么冤呢?!
他消化了一下惊天的冤屈感,又开口道:“这么压着分量不轻啊,你还喘得上气么?我还是把杨先生给移开吧。”
楚斯平静地道:“不用了。”
邵珩:“?????”
“你什么时候把我们移过来的?”楚斯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邵珩一愣,下意识数了数:“陪我家老头子说了会儿话,刚才又去指挥了两波救援,差不多七个来小时了吧。”
楚斯“嗯”了一声:“杨先生之前多久没睡了?”潜台词:萨厄·杨之前的状态究竟有多差你都是看在眼里的,疲惫成那副样子,这会儿动来挪去地再把他给弄醒,你那良心过得去?
很显然,邵珩的良心存在感还是比楚斯要强一点的,这么一问,他就倚着门框连说带比划地说起了书:“多久没睡了?我是不知道他究竟多久没睡了,但是那个脸色……啧啧啧,你是没看见,往棺材里一躺就能直接送去殡仪馆了!你知道的,我家老头子最见不得人强撑硬扛,当即把我轰过来给杨先生强制插上了营养机。”
楚斯冲他压了压手掌,淡淡道:“嗓门小点。”
邵珩收敛了一点嗓音,又道:“说实话,在找我家老头子的时候,杨先生脸色就很不对了,哎,这里头有点蹊跷,我回头跟你说。”
他说到这里迟疑了片刻,又道:“说起我家老头子,我觉得也牵扯到了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情,我有点担心他会惹上什么危险。”
楚斯正打算细问两句,就感觉埋在自己肩窝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从邵珩的角度也许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楚斯能明显地感觉到萨厄·杨似乎是醒了,而且刚醒就开始不消停地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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