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苏里
“是么……”萨厄·杨随口应了一句,干脆低头用额头贴了贴楚斯的额头,然后站直身体道:“可现在我的体温很正常,你却还是有点偏高。”
楚斯闻着那股苦味,面无表情道:“那是你的错觉,我不需要,我不喝这东西。”
“你最近休息太少,万一发烧了会来势汹汹,那会非常难受。”萨厄·杨作为“拒不承认生病协会”首席会员,劝起别人来倒是很起劲,“万一又哭了呢。”
放你的屁!你他妈才哭了。
“那明明是——”楚斯用了毕生教养压制才没有骂出来,但是话出口一半他又顿住了。
萨厄·杨歪歪斜斜地倚着药柜,转着手里的玻璃杯等他把话说完,那表情一看就是故意的,“是什么?”
楚斯跟他对峙了好几秒才收回视线,收拾好表情,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刻板语气道:“——正常的生理反应。”说完,他喝掉了药剂,面无表情地把空杯子往萨厄·杨手里一塞。
萨厄·杨非常满意地笑了起来。
楚斯转身就走,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头冲他道:“不得不说,你的幼稚让我叹为观止。”
“谢谢夸奖。”萨厄·杨又冲他举了举杯。
这一来二去便过了十来分钟,等萨厄·杨站在办公桌边时,光脑的进度条刚好跳成了100%,紧接着被解密的程序自动转化了格式,跳出来两份文件。
楚斯直接拉了全息大屏出来,两份文件分列左右,一个在他面前,一个在萨厄·杨面前。
他面前的这份应该就是所谓的研究草稿,萨厄·杨面前的那份则是一段音频。
草稿被打开来后,楚斯抬手划了两下,大致扫了一眼,而后皱起眉来,“我感觉这份草稿并不完整。”
跟他想象的不同,这份草稿里并没有太多复杂的看不懂的结构图示或是军械设计图示,里面涉及到的图纸只有两处,更多是的文字叙述,似乎是在讲某个实验项目。
楚斯之所以觉得它并不完整,是因为它非但没有标题,连开头第一句都并非完整的句子,到有点像是日记:
“去了红枫基地,初步的设备筹备已经完成,效率高得令人满意。但非常遗憾的是,实验成功的概率依然停留在0.0037%,这还仅仅是理论数据。我们对上一次失败进行了总结,在此基础上对这一批实验舱做了一些修改,主要针对管内埃米级微缩调节器的某些功能,以及实验舱在能量转换方面的可承受值……”
楚斯动着嘴唇,轻声念着这段开头,原本注意力在音频文件上的萨厄·杨突然转过头来,“你在念什么?”
“草稿的开头。”楚斯道。
那一瞬间,萨厄·杨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他看了眼草稿的文字开头,又迅速往下拉了几段,知道看见了第一份图示。
那份图示画的是某种实验舱的设计图,外形上有点像给楚斯治疗用的机械治疗仪,但内里的构造要复杂的多,而且牵连出来的端口大概是治疗仪的三倍。
萨厄·杨表情和眼神的细微变化都被楚斯看在眼里,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这份草稿引导的方向跟他之前所想的有些出入,反而再向另一个他没有预料到的方向牵拉。
当初之所以想到要复制这份草稿,是因为他觉得蒋期的公寓区出现时间回溯,被人拉回到那么多年前,一定有它的目的。
在星球爆炸前,楚斯任安全大厦第五办公室的执行长官已经五年多了,单就这个职位来说,他在任的时间已经算是相当长的了。但放眼整个安全大厦执行长官联盟来说,他应该是资历最浅的一位,也是最年轻的一位。
五年,在平均寿命两百的现今世界上,不过是一个起步的时间,够他在这个职位上坐稳坐定,却不够他深入某些隐秘性极高的政治风暴,尤其是经过漫长时间发酵,根深蒂固,查都不知从何查起的那些。
他一度觉得,之所以他的时间产生混乱,看起来在被某些暗中的势力针对,是因为他在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些陈年老垢般的风暴边缘,又或许被某些势力当成了转移视线的靶子。
一般而言那种根深蒂固时间长久的政治风暴,都是军部和总领政府之间,以及其内部的一些问题。所以楚斯醒来之后始终有些提防那两方。
哪怕目前他们看起来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所以,他猜测那份草稿里可能会牵涉到军部,可能会牵涉到总领政府,甚至可能会间接牵涉到他……
但是眼下,这草稿牵涉到的……怎么看怎么是萨厄·杨。
红枫基地、实验舱……还有一眼扫下来大段大段跟“时间”相关的字眼,太容易让楚斯联想到先前萨厄·杨说的那些。
楚斯定了定神,仔细看着上面大段大段关于实验的叙述,每看一段,萨厄·杨那些轻描淡写而过的过去就被披上一层血淋淋的皮。
草稿中所谓的实验项目,就是利用当年还存留在理论阶段的拟六维以上时空技术,让人摆脱现有维度下时间的束缚,在不产生悖论的前提下,在某个独立个体身上实现时间回溯。
这当中最需要攻克的问题就是能量波动和由此引发的重重效应。
他们在找到理论支持的情况下,开始将实验引到活的生物体上。一步步推进,最早期的起步技术来源于白银之城,后来鉴于政治原因中断了联系,开始发展独立的技术,这中间经历了将近五十年。
直到草稿著成前,实验终于由动物引导了人身上。
为了尽量减少能量波动和种种效应,他们选择的实验体全部都是幼年期的孤儿,并在实验期间尽量斩断那些孩子跟世界间的联系,使他们成为孤立的毫无牵系的个体。
但独立个体并非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草稿中提到,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能从个体扩散至某个区域,乃至整个星球。甚至还附了一张初步设想的图示。
但不论是楚斯还是萨厄·杨都没那心情细细研究图示,因为图示下面,就提到了已有的实验成果。
“尽管0.0037%的可能性看起来极其渺茫,但是我们已经有过一名成功的实验体71105,还有十二名半成体,分别编号为……”
“可惜的是,由于军部旧派势力干扰,翡翠港的实验基地被毁,71105于当夜失踪,在转移基地的过程中,半成体丢失过半……”
楚斯下意识看了眼萨厄·杨的颈侧,萨厄自己也摸了一下。
就这段内容来看,萨厄·杨应该就是那名成功的实验体71105。
草稿的最后一段提到了实验体即71105最具进步意义的一点在于,时间回溯在他身上由被动触发进展到了自主控制,借由濒死产生的能量波动和连带效应,触发管内控制器,由此拉缩时间进度。
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称为不死。
“我想将这份新的实验计划代号改为魔鬼。”
文件看到最后,楚斯和萨厄·杨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他们对视片刻,然后打开了并行的那份音频文件。
在长达三十秒的空白之后,音频文件里有个古怪的声音出现了,像是用了某种变音器,他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
“永生成就魔鬼,死亡成就神。”
第三卷 人间
第79章 坦白
这真的是蒋期的研究草稿?
如果这份草稿真的出自于蒋期之手, 那么那个关于时间的实验就跟蒋期脱不了干系, 甚至萨厄·杨的身世也和蒋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好像不小心张口吞下了一大块硬质的冰,噎在喉管中不上不下, 每融化一点, 都有冰凉的水顺着喉管留下来, 冻得人五脏六肺一阵阵发冷。
如鲠在喉,却又不知该不该咽。
楚斯从没想到一份研究草稿会看出这样的心情, 他站在全息屏幕前, 微微仰着脸,目光停驻在某一行文字间, 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看进去。
他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 突然抓住了萨厄·杨垂在身侧的手, 低声道:“萨厄……”
萨厄·杨看过来的时候,神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了。他对各种事情的接受度总是很高,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维持长久的讶异,哪怕是跟他自己紧密相关的。
他晃了晃被楚斯抓着的手, 把楚斯的目光牵到了自己身上:“怎么了?”
“你……”楚斯转头看着他, “之前跟我说那些实验的时候, 是不是刻意筛掉了一些东西?”
比如红枫基地,比如他的养父蒋期……
有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来不用讲得很明白,对方就能清楚准确地知道潜台词。
“其实也并不是刻意筛掉什么。”萨厄·杨狡黠地笑了一下,好像这份草稿上的内容于他来说已经看完即忘了,“我只是在说的时候挑选了一下, 想着说些什么比较容易让你软化一下,至于其他对此没有作用的事情,当然能省则省。”
这句话有几分是出于真实,几分是出于萨厄·杨式的安抚,很难分得清。但是楚斯听着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更软了一些。软化的同时,那种说不上来的梗硌感也就变得更明显了。
萨厄·杨玩了两下他的手指,似乎是回忆了片刻,道:“受那个实验结果的影响,我其实是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同样的,时间的有限和紧迫所带给人的那些情绪……或者说情感?我也有点理解不了。有时候情绪对于我来说是个工具,我可以任意模拟表象,来换取一些我需要的信息,但是实际上,我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这使得我做事全凭一时兴起,不会在意早或是晚。”
他不是个喜欢跟人说这些事情的人,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是每次楚斯问,他都会毫不在意地说出来。
“所以在疗养院的那些年,我确实没有抱什么目的,一定要说一个的话……我那时候对军部非常好奇,任务、武器、还有一些机密。”萨厄·杨接着道,“也因此学会了一些不那么顺应条规的手段,比如你现在常看到的那些信息破解方式。我那时候闲极无聊会去试着钻一钻疗养院的数据库,后来就发现运气好了能顺着摸进军部的一些资料信息库里。然后我就看到了关于那个实验组的一些零星信息,得知军部虽然抄了那个实验组的老窝,却并没有能清除完全,准确地说,他们虽然转移得有些匆忙,但实际是有效的,保住了大部分的根基。”
听到这里,楚斯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因为萨厄·杨这几句话说明了一个问题——那个实验组跟军部的人有牵连,也许得到了一些消息,所以最终的转移算得上及时。
否则以军部的效率和办事风格,不可能在追到老窝的情况下,还让对方跑了大半。
军部内部始终存在着派系争斗,事实上整个政权阶层的人在行为模式和思想导向上都有派系倾向,或保守或激进,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大众一直都知道的,只是在大方向之下,依然有一些暗地里的派系分割,不过它们始终披了层皮,没有到明目张胆到泾渭分明昭告天下的地步。
这份草稿中提到的“旧派”并不属于楚斯所知的任何一种,很可能是这些参与实验的人根据某种性质所划分出来的派系。
刚才他看到这个派系的时候没有衍生想下去,现在却触到了一点深意——
不论是从逻辑上来说,还是从心理上来说,某个人对另外一群人进行分类,多少都是有主观因素在里头的,划分依据总是逃不过一点——友好度。
跟自己有某种关联的人为一派,没关联的为另一派。或者亲近的一派,疏远的一派。或者支持的一派,反对的一派……
这就再一次验证了上面的猜测,军部中有一部分人跟这个实验组站在一边。
萨厄·杨顿了片刻又嗤笑了一声道:“当然,我说过,我以前对时间并没有什么概念,所以知道那个实验组依然存在后,并没有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的欲望,因为线索断了,而我那阵子又有些心不在焉。”
他说到心不在焉时,看了眼楚斯的眼睛,又继续道:“更多的关于那个实验组的事情,都是在训练营出任务的阶段接触到的,比如红枫基地。我当时所得到的资料显示,那个实验组绝大部分的东西都在红枫基地里了。有一天出任务的时候刚巧需要经过那里,我就顺手让它从内部毁了个彻底。”
楚斯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内部毁了个彻底?”
“用了游离式灭失弹,把整个红枫基地所有的实验设备和数据以及关联的数据信息资料库全部销毁,只剩了一层铁皮,永久性灭失,无法恢复。当然,除非他们还有第二个老巢。”萨厄·杨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般笑了起来,“哦——我差点儿忘了,你后来看到的罪证确认书跟通缉令上的一致,说我直接炸掉了整个红枫基地?还有一份失联名册,大概有一百来人?”
楚斯曾经对这件事疑虑颇多,甚至试图去查过。不过等他升任到执行长官的时候,萨厄·杨已经定罪很多年了,有些东西不是他想翻就能翻出个结果的。更何况在他所能查到的所有卷宗信息里,程序链证据链都是齐全的,甚至连那份失联名册他都查询过,每个人在数据库中都有完善的背景资料。
最重要的是,有萨厄·杨的签名,而他早在初任执行长官的时候,就跟萨厄·杨确认过,那份签名确实是他亲笔。
“所以事实呢?”楚斯问道。
他甚至没有问当时萨厄·杨为什么没把真相说出来,因为不用问也知道答案。以萨厄·杨那时候的性格,根本懒得跟人多说一句自己的想法,毕竟那时候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亲密关系,顶多算是有过瓜葛的外人。
“事实是有人跟在我身后多此一举地扔了一些炮弹,也许他们觉得那才是符合我性格的做法,毕竟我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像一个好人。”萨厄·杨耸了耸肩,“不过我也确实不是。但他们忘了一点,对于正常人来说,死亡似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一种极端的惩罚。而我却体会不到这一点,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死亡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就像开灯关灯一样引发不了什么感慨。你会用关灯来惩罚人么?显然不会。”
“我对别人的命没什么兴趣,相比而言,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绞尽脑汁研究出来的东西在眼皮子底下一点点灭失,阻止不了,暂停不了,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我认为这更刺激一些。至于跟在我后面帮我增添罪名的人是谁……我想也很容易判断,哪一方最急着要给我定罪扔进太空监狱流放出去,就来自于哪一方。”
“不过那时候,红枫基地里所占的只是大部分,还有一小部分依然像顽垢一样存留在世。况且那时候我还没有腻味陆地,所以并没有进监狱的打算。”萨厄·杨轻描淡写地道。
“那后来怎么又改主意了?”
“因为发生了一件非常巧的事情。我后来查到了一些跟实验组密切相关的人,有一些是军部的,有一些是总领政府的,当然,也不乏安全大厦的。很巧的事,那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死了,分别死在几次恶性事件中,杀死他们的人都在太空监狱。其中最精准的一次,就是那个‘金乌鸦事件’。”
楚斯一愣,他和萨厄·杨以及大小拖把进入太空监狱时,被困在笼子里的那位就是“金乌鸦”。
萨厄·杨竖起几根手指数道:“一位上将,四名长老院高官,不下二十个中层官员,无一例外都在我的名单上。我觉得这大概不仅仅是巧合。”
他数完后盯着手指看了一会儿,又撩起眼皮将目光重新投注在了楚斯身上,“再加上我听闻你在任务里受了伤,而那两年的追缉格外疯,我怀疑如果我依然逍遥在外,你可能要被挖出来带着伤找我,没准儿还会限定个日期。反正我本也打算去太空监狱里看看,就干脆顺了他们的心……但是,你怎么会伤得那么严重?”
楚斯听了前半段心情有些复杂,“运气不好而已,那次任务并不麻烦,只是返程出了点故障坠毁在了雪山上,有个孩子差点儿掉出舱门,我拽了一把就被变形的金属压到了左边身体。你在太空监狱查到什么了?”
“太空监狱中有几个我可以肯定,曾经也是实验体。”萨厄·杨道,“尤其是金乌鸦,不过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现在看了这份草稿,我觉得他应该就是所谓的半成品之一。”
楚斯沉吟片刻,又道:“那我的养父蒋期……”
“我确实看见过他的名字,在我所查到的资料里,他也确实跟这个实验组有一些关联。”萨厄·杨道,“我在红枫基地的用户组里看见过他的名字,也在一些关联数据库里看见过他的简要信息。”
他摊了摊手道:“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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