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止
二人携手诛灭了邪祟,楚丘说望月台就在附近山中,请岁千秋上去坐坐。
岁千秋正好无事,又想起曾经答应过楚丘,就去了。
彼时的望月台与现在如出一辙,三月桃花纷飞,正当好时节,月满天也没有变化,古早的建筑,小扣的柴扉,一院子的蔬果花草。
唯一不同的,宋迎记得第一次进月满天时,岁千秋是站在一棵玉兰树下,而这境中并没有。
楚丘特意拿锄头在一株桃树下刨出一坛酒,得意地向岁千秋展示:“这个桃花酿可埋了五年了,今天你来,咱们喝一坛。”
岁千秋直言:“不会饮酒。”
“不会?哈哈,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世外高人都会闲着没事酿点酒喝呢。这酒不烈,你可以试试。”
他行云流水地做了几个小菜,和岁千秋坐在后廊中,看着波月湖的美景,喝了两杯小酒。
岁千秋只浅浅地吃了几口菜,任凭楚丘劝了好几次,硬是不肯沾酒。他闻着酒味就蹙眉,心里一千个不乐意。
楚凤歌没强求,又取出那张爱琴,铮铮两声,随意弹起来。
岁千秋第一次仔细看这琴,好奇道:“可有名字。”
“有啊。”楚丘把琴身翻转,露出底部的金色文字。龙池之上依旧是“绝弦”二字,底下的琴铭虽然比现实中清楚了,岁千秋却认不出这是写了些什么。
“潦草。”他如此点评道。
楚丘:“草书就这样的。”
岁千秋盯着那字看了一会儿,终于看懂些许:“……绝弦。”
刚认出这两个大字,他就极不赞同地拧眉,“大凶之名,不可。”
楚丘眼角绯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是酒劲上来了,微醺道:“请千秋兄赐名。”
微微酒气随着风送入鼻间,岁千秋看他面色泛红,醉眼朦胧,睫毛轻轻一颤,道:“学识粗浅,不妥。”
“那你随便起一个呗。好用我就另斫一张琴。”
月满天的房间里挂满了瑶琴,都是楚丘闲来无事斫的,没钱了就拿到街头卖两张,刻上买琴人想要的琴铭,这么赚钱还挺好使。
他的琴经常被富商大贾争抢,大家都是奔着楚丘的浪子名声去的,琴买回去弹不弹又是另一回事了。
岁千秋沉默了半晌,十分认真地想出一个名字:“平安。”
楚丘立刻忍俊不禁。
这倒不能怨他,从古至今,古人为琴取名,大多寄托深重,字眼也多大而高尚,譬如什么“混沌材”“万壑松”“云中鹤”之类,两个字的,又如“栖凰”“天风”“沧浪”。
“平安”二字,寓意虽好,却未免俗气。
他一笑,岁千秋便知他没看中,涨红了脸,道:“献丑。”
楚丘却笑道:“好名字,你等一下。”
然后他转身进屋,抱了一张新琴回来,手里还有一些小刀刻具等物,道:“你看这琴怎么样?”
这琴是伏羲式的,做工很好,并不亚于绝弦的工艺,奈何岁千秋不懂这些,又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能盲目夸赞:“好琴。”
“好。”楚丘递给他一支蘸了流金墨的狼毫笔,把琴递到他面前,“来,写上。”
岁千秋不明所以:“写……什么。”
“平安啊,快,你写了我刻。”
没想到这人说刻就刻,岁千秋蒙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写了平安二字。
宋迎这是第一次见他的字。
字迹工整,是极标准的楷书,简直像是印书模子刷上去的。
写完,岁千秋觉得不好,当即拿手帕擦了,又换了标准的隶书来写。
这次他略微满意了,把琴交给楚丘。
楚丘端详道:“你这字写得真好,一看就是个正经人。”
“正经人”岁千秋耳朵都要红透了,不会接话,只盯着他道:“你刻。”
楚丘便仔细刻了起来。
等琴铭刻完,用金箔填了色,晾挂起来,天色已经昏黄。
楚丘执意要岁千秋留宿,说自己独居在此,一个人无聊,岁千秋拗不过他,就留下来。
吃过晚饭,入睡时分,岁千秋刚躺下,楚丘就端着一盏银烛敲响了客房的门。
然后硬是磨着他说了些隐居世外时的事,岁千秋觉得这些事无趣极了,不明白楚丘为什么听得津津有味,最后道:“你也说说。”
楚丘托着腮想了想:“我这人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听过不少鬼话奇闻,讲给你听听吧。”
这客房虽和宋迎他们住的是同一个,却没有床,两个坐在地板褥子上,秉烛夜谈,度过了一个惊悚又安静的夜晚。
此后,岁千秋成了望月台的常客。
他虽然继任了剑宗,却和凤麟宗没有太多交集,一是他师尊李玉年当初离开师门时,就答应了萧明辛再不回凤麟宗,所以他谨遵师命,也尽量不去打扰凤麟宗的现状。
平日里道盟也没有那么多事需要他出面,于是他就到处帮助偏僻地方的村民,扶道诛邪,再清闲的时候,就是去望月台听楚丘弹琴,默默听对方孜孜不倦地聊仙门中的八卦新闻。
唯一让他不太喜欢的是,楚凤歌嗜酒,说到兴起处要喝两口小酒,说到伤心处也要喝酒,反正情绪上来了,酒是必不可少的。
然后醉意盎然地对他说:“岁千秋,你从不喝酒,遇到愁苦事怎么办?”
岁千秋不是很理解:“愁有何用,酒有何用。”
“哎…”楚凤歌摇头晃脑地,含糊不清道:“你该醉一次的……千金易得,一醉难求。”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入了冬。
初冬还不算太冷,望月台的桃花早已凋零。院落里也清清冷冷,花草果蔬基本都枯萎了。
这一天,岁千秋正在房里弹琴。
这是他闲来无事看琴谱学的,不会的地方就请教楚丘,而他手里的琴,正是那张“平安”。
楚丘正在隔壁房间收拾东西,忽然拿了一样东西过来,递到岁千秋面前,笑嘻嘻道:“瞧,刚刚收拾东西,发现了这个,去年在一个地摊上买到的。”
岁千秋按住琴弦,接过那物件,道:“好精纯的灵水。”
这东西呈梭子样,水晶材料,宋迎瞧见,是不能再熟悉了。
是整个仙门都在找的灵梭。
谢还所言果然不错,楚丘之死确实与灵梭有关。
也不知白炼死后,这灵梭究竟是怎么辗转流落在这里的。
“你要喜欢就送你。”
“不,你留着。”岁千秋将东西还给他。
宋迎这才发现,整个记忆境中,岁千秋并没有听说过灵梭可以破解灵井封印一事。
再联想谢还说的,关于灵梭里有解封之法的谣言是近几年才传起来的,可知这个传言,应当是楚丘去世之后才有的。
岁千秋话说完,楚丘也没强给,又把东西收了起来,席地而坐,斟起了酒,道:“我想到来年春天,在院子里种棵白玉兰,西北角正好有块空地,你觉得怎么样?”
岁千秋心跳扑通扑通的,面不改色道:“好。”
然后楚丘笑吟吟地抬眼看了一下他。
岁千秋手指一顿,知道自己刚才弹错了音,忙改正过来。
“千秋,你看你的琴是我斫的,什么时候能让我给你刻个剑铭?”
岁千秋道:“千金醉。”
“对。”楚丘拿出一沓草纸,上面写满了千金醉三个字:“瞧,我写了一堆,这张最有手感。”
岁千秋看过去,他手里的纸上字迹狂劲,潦草飞扬:“好看。”
“嘿,我也觉得不错,到底让不让刻?”
“不让。”
“……”
楚丘放弃了。
严冬渐至。
这段时间里,望月台来了几次小偷,有两次被岁千秋大逮了个正着,但这两个小偷一个身手敏捷跑了,一个扔了个烟雾符,溜了。
某日,道盟那边忽然来信,说海外一个小岛死了不少人,拜托他去查看。
海外山高水远,这一去必然数月之久,岁千秋跟楚丘说明去意,又担心他不在,那两个小偷来搞事,楚丘不是他们对手,于是在望月台外设下了迷迭阵,才放心离开。
楚丘为他弹琴送行。
“一路珍重。”楚丘微微颔首,没有更多言语:“平安回来。”
“嗯。”
他御剑出了望月台,那松透琴声依旧在重重峰峦中回荡,只是琴音不似平常那般散漫,多了几分送别的伤情。
宋迎心里咯噔一下。
算来,这是他死去后的第七年,正是楚丘身死道消的那一年。
而现在已经寒冬腊月,也就是说,楚丘一生命运的终点,就在这短短三个月中。
由于是依附在岁千秋身上,望月台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宋迎也看不到,只是追溯再度加快了,看来谢还也很想知道岁千秋后来如何。
时间陡然一转,两个月后,岁千秋终于赶在年关之前回到了大陆。
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带着从海外带来的新鲜事物,打算送给楚丘,然而到了望月台,一切都变了。
从发现迷迭阵被破开的那一刻,他的心就猛地提了起来。
望月台上只剩大火烧过的余烬。
万树桃林同月满天一起,化作一片废墟。
宋迎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极了,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了咽喉,胸腔里的一颗心快要炸裂一般,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席卷了每一寸经络和血脉。
岁千秋不敢置信,不敢接受,整个人都在颤抖,在他从院落废墟里,一块多出来的石碑旁,看到那具已经僵透发青的尸体时,这颤抖蓦地停住了。
宋迎觉得心跳凝滞了。
这是来自于这身体的悲伤和绝望,他的灵识已然难以承受,他实在无法想象,当时的岁千秋,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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