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桃苏打
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冬夜,路屿穿着他厚实的棉衣棉裤,手里撑着一把红色的小雨伞,身后的包里背着三块流油的猪肉饼——那是他贫困潦倒决心放弃他的家庭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生父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踏着雪往山里走。中途,生父放开了他的手,然后用最浅显的语言跟他说:“娃儿,你朝里头一直走,走一步数个数,等你数到一千的时候,爹就回来接你。”
“爹,你要去哪儿?”小路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爪子,有些委屈地问。
“去赚钱,给你买糖吃。”
“好。”小路屿点了点头,“那我等爹。”他听话地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他眼眶泛红的生父,“爹,你一定要来接我呀,这太黑了,我害怕。”
“娃儿,别怕,去吧。”生父抹了一把脸,沉声道。
路屿一步三回头,直到生父转身大步离开,才数着数,慢慢往山林深处走去。那时候路屿年纪还不大,个子小步子也小,他坚持数了几百下迈了几百步,其实也没有走出几里地,倒是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
路屿又怕又冷,他忍不住加快步子,生怕数不到一千,爹就不会来接他。天越来越冷,小路屿小心翼翼地掏出背包里已经冷得发硬的猪肉饼狠狠啃了几口,咸香的猪肉渗出冷油,使口感变得黏腻不已,路屿吃着吃着,就哭了。
纵使后来生了病,他也从来没有像这样委屈过。
原始而茂密的山林之中从来不缺少猎食者,豺狼虎豹,伺机而动。然而弱小的路屿还未等来猎食者的威胁,就已经因为体力不支撑不下去了,他太小了,身体的机能完全不足以抗衡这恶劣的自然环境。
他只能竭尽全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让自己稍稍暖和一点儿。大雪纷纷扬扬地自天空坠落,路屿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上了电池的小手电筒,在微弱的光里,他看着雪花飞旋,落在他的帽子上,衣裳上……很快将他与周遭的一切化作一体。
在难耐的寒冷里,小路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牙齿仍然忍不住打战,他开始有些呼吸困难,甚至出现了幻觉——他看到了一个人,身形颀长高挑,脚步轻盈地踏雪而来。那个人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却好像根本不会冷,他一点儿也不像路屿的生父,在一片漆黑之中,那个人却散发着光亮。
路屿有些害怕,却仍然鼓起勇气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他在那个人视若无睹地路过他时,伸出冻僵的小爪子,艰难地拽住了他的衣角:“救救我……”
那人停下脚步,似乎看了路屿一眼,可他身量那样高,蜷缩成一团的路屿穷尽全力也没法看清他的神情。可他那样高大,站在路屿面前就挡住了所有的风雪,如同父亲一般伟岸,路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意识道:“爹……”
“你叫我什么?”男人的声音如同夏日清泉,冷冽清脆,路屿被冻僵的思维跟不上现状,又重复了一遍:“爹。”
片刻后,一双手轻柔地拂去了路屿身上的雪,将他整个抱了起来。那个瘦削的身子是那么地温暖,驱散了路屿身上所有的寒意。
“这山中岁月漫长无趣,也不是不能找点事情打发时间。”男人嘀咕了几句,摘下路屿的帽子同他说,“以后你就跟着我。”直到这时,路屿才发现,救下他的男人长了一张极为好看的脸。那一晚的惊鸿一瞥,也为后来路屿的颜控属性埋下了伏笔。
路屿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男人的脖颈,细声细语地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叫爸爸吧,”就是路屿的那一声“爹”,才让男人起了养个孩子的心思,“我捡了你,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也算是你父亲了。”
新晋的山神爸爸对路屿很好,他悉心地养育着这个一时心软捡回来的孩子,给他起名叫小鹿,因为初遇时,路屿让他想起了山间的幼鹿。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渐渐长大的路屿接受了被原生家庭抛弃的事实,他彻底断了回家的念想,老老实实待在山神身边,从那之后,他就只有一个父亲了。
然而,感情再好的两人也会出现观点的分歧,路屿和他父亲的第一次分歧,是因为一个外来闯入者。那个男人在山间迷路了,还受了伤,食物和水很快耗尽,他如同困兽一般,被困在了这没有尽头的山林之中。
路屿发现他时,就忍不住想要去帮他一把,就像当年他被困在山里,他父亲将他从雪地里抱起一般,他想要给予那个闯入者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山神阻止了他,父亲并不赞同路屿的行为,他将路屿带到了奄奄一息的闯入者身边,强迫路屿看着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语重心长地告诉路屿:“儿子,我们是不能去干涉人类的死亡的,生死有命,我们不该插手。”
“如果我们插手了,会怎么样?”路屿扭开头,不敢再去看那奄奄一息的闯入者。
“一旦干涉就会背上因果。”山神牵着儿子的手,为他上了人生中的第一课,“如果背负了太多的因果,最终会被尘世吞没。”
路屿颤抖着,像他第一次被父亲抱起时那样,紧紧地抱住山神的脖颈——他在父亲身边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冷眼旁观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而后经年累月,这种冷漠成了理所当然,成了习惯。
他从来不觉得,不介入人类的生死和因果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可现在,因为晏庭眼里隐隐透出的失望,他动摇了。
第46章 046
这种动摇狠狠地撼动了路屿十多年来构建出的价值体系,随之产生的不安, 可以说是在山神的庇护下茁壮成长的路屿, 平生少有的体会。
于是他下意识地抬眼, 看向晏庭。在不知不觉中, 晏庭已经隐隐成为了路屿新的依靠, 能够给予他十足的安全感。
来自晏庭的安全感与来自父亲的安全感是截然不同的,无关力量, 在路屿将自己未染尘埃的感情,干干净净地交付晏庭之后,晏庭便自然而然地拥有了令路屿依赖的资本。
而晏庭也称得上是路屿出山之后,遇见的最合适的对象。
晏庭不是路屿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神明的样貌远胜人类, 在路屿心中,关于美貌这一项父亲至今仍稳坐榜首;他也不是路屿见过的最优秀的人, 晏庭实打实是个潜力股,但现在的他仍然受到年龄和阅历的制约。但晏庭对于路屿来说, 却是最合适的。
晏庭其人, 智商与情商兼备, 温柔和耐心不缺,善于洞察人心,处事八面玲珑, 偏生遇见的恋人如同一池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甚至在路屿都还没有对他的动摇与不安下出定义之前,晏庭就已经敏锐地理清了所有关系。当晏庭意识到, 自己的情绪甚至可以动摇小路十多年根深蒂固的观念时,那一瞬间,他心底软成了一片。
联想到路屿进门之前,自己曾对这段感情产生过动摇,晏庭不禁有些好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牵过路屿的手,将人拉到面前,看着那张有些忐忑有些茫然的小脸,原本犹豫的感情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晏庭将路屿的手掌攥进手心,柔声道:“别担心,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但是宝宝,如果你想继续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有些事我们势必要改一改。”晏庭并不妄想凭一己之力就能一下子扭转路屿这么多年以来形成的观念,改变路屿对人类对生死的蔑视,但他愿意努力试一试,改变路屿对待人类的方式。
他拖过椅子,将路屿按到椅子上坐定:“小路,你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吗?”
“我愿意。”路屿的回答郑重其事。
“一辈子”这个词,放到当下,仿佛成了一个漂亮但不具备任何概念的词,丧失了原本的含义。
很多人不再相信一辈子,但晏庭知道,对于路屿而言,“一辈子”这个词儿,说出来就要算数,他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承诺了,就一定会做到。
而晏庭自己在说出这句话时,显然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知道他和路屿的未来远比旁人的要艰险得多,可这一刻,看着眼前会因为他动摇,会因为他忐忑的恋人,他愿意给出以一辈子为期限的承诺。
得到了路屿的回应之后,晏庭笑着紧了紧与路屿相扣的手:“那好,接下来,你得跟着我学一学人世间的生存法则。”
“???”
“小路,要想在这里生活下去,首先,你得表现得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即便你打心眼里不认同他们的一些想法做法,起码在表面上,你得和他们一样。”
“我……该怎么做?”
“你可以观察你身边的人,比如说我,或者你身边的任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行为,理解他们的情绪。当然,这期间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你有任何不理解的地方都可以问我,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好。”路屿答应得很爽快,答应完了之后又有些茫然,“其实,我好像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这样吧,我会列出一些事项来,从易到难,我们逐项去完成,帮助你融入。如果完成得好,我会给你特别的奖励。”
“什么奖励?”路屿顿时来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