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沈春澜来的时候欧一野就已经在病房里了。他听见两人谈话声音严肃,不便打扰,便一直在走廊等候。二六七医院的外科病房里总是住满了人,系主任同病室的两个病友都下楼溜达了,病房里才显得安静一些。
“我来骂他。”欧一野哼了一声,“宫商这么好的学生,呆在新希望,尤其他那个系,太浪费了!”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沈春澜推开病房的门,看见系主任正坐在床上发呆。老头子一脸凝重,神情极度黯然,连看到沈春澜进门都没露出丝毫喜悦。
沈春澜当然不会相信欧一野的话,他一定对系主任说了些什么,老头才会如此低落。
“……春澜,对不住。”系主任慢吞吞开口,哽咽了似的,“我不知道聂采对你的训导,给了你这么大的影响。”
沈春澜愣住了:“欧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聂采的事情,还有……还有柳玉山的事情。”老人深深地叹气,“那两个明明都是很好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饶星海打伤系主任那天,曾跟沈春澜说过毕业照的事情。那也是沈春澜第一次知道聂采和柳玉山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两个人的连结,是从多年前的培训班开始的。
在系主任的记忆里,聂采比柳玉山可爱得多,也讨喜得多。他足够活跃,待人接物非常得体,但一点儿也不显得过分老练圆滑。
“一个天生的社交分子”,当时有老师这样评价聂采。聂采不仅在生物培训班里是跟众人关系最好的一个,就连培训机构里考古和地质的班级上也有十分要好的朋友。
老师们都认为,这跟聂采的家境有一定关系。他有一个富庶的家庭,从小便世界各国游历,对陌生环境毫无怯意,总是能轻易和陌生人熟悉起来。
但同样的情况,在柳玉山身上却又表现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柳玉山和聂采家境相似,同一年纪,但性格却要孤僻许多。或者说“孤僻”已经太客气,在老师们看来,柳玉山身上有一种同龄孩子中少见的阴沉。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烦恼与快乐总有相通之处,但柳玉山怎么都无法和周围的人好好相处。就连最懂与人交流的聂采,两个人之间也爆发过多次争吵。
当然无一例外,争执的引子都是柳玉山自己的问题。
聂采和柳玉山关系恶劣,渐渐在整个培训机构里都出了名。老师们深感遗憾,毕竟两人同在一个生物培训班,且资质同样出众,无论成为伙伴或是对手都能互相促进--但成为仇人,意义就大不一样。
为了缓解两人的关系,当时担任班主任的老头,有意识地把两人分到一个双人宿舍里,让两人从共同生活开始,相互了解,消除隔阂。聂采在培训班的成绩和课程评分总是第一,而柳玉山也总是居于其下。老师们都认为聂采脾气好,性格温和热情,他应当能帮助柳玉山融入集体,改变柳玉山的性情。
“我以为那是有用的,但我错了。”老头说。
聂采和柳玉山之间的矛盾,在两人住到一块儿之后,渐渐发生了老师们并不乐见的变化:两人不再吵架了,反而开始冷战。偶尔的,有同学在柳玉山的脸上或者胳膊上发现不明显的伤痕,但聂采怎么可能欺负柳玉山?没有人把这小事情挂在心上。老师们偶然听到了,随口问一句,柳玉山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两人的成绩依旧没有变化,聂采永远第一,柳玉山永远第二。
这方法唯一让众人跌眼镜的,是柳玉山在最后的结业测试中,成绩居然反超了聂采。
“当年的培训班是为了选拔特殊人类之中的人才而设置的。”系主任解释,“凡是参加培训的学生,都可以选择进入人才规划局或者新希望就读。柳玉山选择了新希望,但是聂采没有选。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名之后,拒绝了所有老师的挽留,回到故乡,按部就班参加高考。”
聂采之后再没跟系主任有过联络,而当时和他在培训班里玩得不错的人,也渐渐与他断了联系。这次失利对他似乎有莫大的打击,直到多年后聂采来到新希望应聘,系主任才重新见到他。
沈春澜感兴趣的反倒不是聂采的生活。“柳玉山也是我们学校的人?”他忍不住问。
“对,他是生物科学系的学生,成绩很好。”系主任想了想,更正道,“入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可惜读了一年就退学了。”
沈春澜顿时坐直:“退学?”
柳玉山的退学出乎所有人意料,系主任记得,退学只是一个对外比较容易接受的说辞,他实际上是被新希望劝退的。
柳玉山入学的时候,正是新希望学院开始实施训导制度的时候。他在学校里度过了一个学期,宿舍的同学全都怨声载道:柳玉山无法和宿舍里的人正常相处,他的精神体是一只黑猫,总在休息时间四处挠人,根本没办法制服。
辅导员与柳玉山长谈之后,发现他情绪很不稳定,对新的环境带有强烈的抗拒心理。辅导员建议他接受训导,但训导最终失败了。
“训导遭到了柳玉山强烈的反抗。”系主任回忆着他听来的事情,“给柳玉山做训导的是他的辅导员和学院的医生,两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教师。柳玉山发现两个老师试图挖掘他的内心秘密之后,开始抵抗。”
他拒绝回答一切问题,黑猫的攻击性空前强烈,训导失败。
之后没多久,柳玉山便退学了。
“后来,我听说了一件挺古怪的事情。”系主任回忆片刻又开口,“柳玉山宿舍里有个孩子,一直在新希望读研、读博,现在是生物科学系的老师。他当上老师之后,了解了我们学校的训导制度,曾跟人提起过,柳玉山似乎懂得训导。”
沈春澜愈发吃惊:“这怎么可能?”
“倒也不出奇。训导是教育的一个手段,只是针对哨兵向导的训导会利用精神体的震慑力量,略有不同而已。”系主任说,“如果柳玉山了解过一些教育学、心理学,他其实是可以做到的。”
舍友的回忆并不清晰,那毕竟是只跟他们有过一年同室情谊的同学而已。在宿舍里,柳玉山与他关系比较好,曾不止一次建议两人独处时释放精神体,随后柳玉山开始询问他问题,一点一点地深入。
“……所以他在发现自己接受的训导有什么意义的时候,开始抗拒?”沈春澜仍然不明白,“他的抗拒很像是恐惧,可是训导……我是说,正常的‘训导’,有什么可恐惧的?”
系主任摇头:“我不知道。方才欧一野告诉我柳玉山也在远星社,我确实吓了一跳……更奇怪的是,找不到了。”
“找不到什么?”
“柳玉山的训导报告。”系主任眼中全是困惑,“欧一野去学校查过,所有的记录都保存完好,除了柳玉山的那一份。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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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仁沙尔山上,一口风热辣地铺面而来,饶星海不得不抬手挡住眼睛。
大雨过后,山路原本泥泞难行,但上午的一通暴晒,水分迅速蒸发,只有密林中还留有湿滑的泥路。饶星海小心翼翼跟在聂采等人身后前进,终于踏在了干燥的岩面上。
极目望去,眼前是一片青郁色草原,远处有仿佛悬浮在地平线上的雪色群山。天气晴好,两只鹰在众人头顶盘旋,指示方向。
饶星海面前是一处断崖,他们正站在断崖的高点。这是一个巨大的缺口,在一片原本平滑的山壁上,像是被什么挖空了一个洞。
洞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浓得过分的青绿色堆挤在一起,隐隐发黑。从洞中伸出两根人类腿骨,原本攀附在腿骨上的泥土与植物已经被清理干净,白惨惨的骨头暴露在日光里。
饶星海目瞪口呆。他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姑婆山巨型骸骨的影像,突然之间出现在眼前的巨人遗骸令他霎时间回不过神。
小罗在身后推了推他,示意他跟着聂采继续往前。
先头部队的人已经在崖边安设了抵达峡谷深处的梯子,众人踩着梯子缓慢落地,此时才真正站在巨型骸骨面前。
这具巨型骸骨是坐在山崖缺口里的,缺口的大小正好能容它藏身。它的目测高度至少有三十多米,以坐姿伸直双腿死去,上身仍然高达十几米。
它巨大的头颅低垂着,山壁上生长出来的植物根须缠绕着颈骨和肋骨,甚至穿破了颅骨的缝隙,眼窝和齿间则有大簇大簇的紫色小花瀑布一样泼洒下来。
饶星海几乎屏住了呼吸。
陌生人的遗骸沉默着,他却感觉它正在说话。
风穿过它破碎的膝骨、裂开的趾骨,骨头便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哭也像笑。
“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的人,反应都跟你差不多。”聂采在他身边笑道,“有意思吧?”
“……有意思。”饶星海怔怔道,“这就是……这就是巨型骸骨。”
“如果所有的哨兵和向导都可以进化成这样的巨人,世界必定是我们的。”聂采看着眼前的遗骨和忙于清理植物、记录数据的人,“你不觉得这很值得一试吗?”
他眼中有疯狂的光芒不停跃动。
“所以我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基因?”饶星海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我也会突然变成这么大?你只想制造像……这样的巨人,所以才让我和Adam诞生?”
“这是远星社的目的。”聂采说,“但你和Adam一直没有呈现出任何巨大化--或者说倍化的迹象,相反,我们收获的是两位拥有两种精神体的新型人类。”
实验成果出现偏差,虽然最终结果也仍旧让聂采喜悦,但这种喜悦却不是他所真正期待的。
“一定要找到变异的巨人基因,制造出我们想要的巨人哨兵。”他说,“只有这样,远星社的目标才能真正达成。”
饶星海:“为什么一定要巨人?”
聂采:“巨人是人类进化的最终目标。可以占据更多资源,可以摧毁更多敌人,它是我们必须依赖的力量。”
聂采似乎对巨人哨兵有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坚信,但饶星海弄不清楚这种信念从何而来。
柳玉山走到两人身边:“我现在安排他们切割骸骨?”
“乔弗里要颅骨和颅内的东西,别扔了。”
柳玉山困惑:“颅内没有东西了,都多少年了。”
聂采:“他们要就给他们,不用管。只要我们的目的能达成就好。”
柳玉山只好点头。他看看饶星海,又看看聂采,笑着问:“刚刚在聊什么?”
“宋祁。”聂采盯着柳玉山,咧嘴一笑,“你的半丧尸人朋友。”
这一回,柳玉山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不悦。他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再普通平常不过的名字:“他有什么好聊的,都过去了。”
看着柳玉山离开,聂采忽然笑了一下。
“你知道‘训导’吗?”他问。
饶星海摇头,装作满目茫然。
“这可是你们新希望学院独有的教育制度。”聂采笑道,“一个非常有趣的制度,想要钻空子,确实得花费一点儿心思。”
“你钻过空子?”饶星海反问。
“要不让怎么能接触沈春澜。”聂采摸着下巴,目光落在柳玉山的背影上,“柳医生,他也被训导过。”
饶星海结实地吃了一惊:“什么?”
“那报告我还收着,太有趣了。”聂采低声发笑,仿似正说着某个愚蠢的笑话。
他发现柳玉山的训导记录纯属偶然。
在新希望学院任教之后,聂采按部就班地熟悉学校的规则,包括“训导”制度。
他是教育科学系的老师,对这个规定自然更感兴趣一些。在学习这一切的时候,学工处的人会交给他一些过往学生的训导记录,让他用案例来学习。
聂采在这些案例里,看到了“柳玉山”的名字。
“太惊喜了。”他拍了拍掌,乐不可支,“是柳玉山,就是那个柳玉山……”
这对他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在培训班中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却在最后的评定测试中被柳玉山反超,对聂采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耻辱。
他极其不甘心,之后也根本没有进入任何特殊人类相关的学校学习。回学校读完高中参加高考,他进入师范学校读书,并在毕业后几经周折,成为了新希望学院的老师。
新生活伊始,他便发现了意料之外的礼物。
偷偷把柳玉山的训导记录捎带走,聂采很是仔细地研究了一番。
柳玉山的训导只有一次,最后结论是“不成功”。报告里详细地说明了整个训导的过程:柳玉山的黑猫起初温顺,但察觉两个老师要发掘他的秘密之后,黑猫的攻击性顿时加大,不仅攻击精神体,还开始对两个老师动手。两位老师都是成熟的教育者,迅速制服了黑猫,但柳玉山就此开始拒绝配合。
聂采反复地琢磨那份报告,最后发现,变化是从老师开始询问柳玉山“上大学前在培训班里过得怎么样”开始的。
聂采在自己的宿舍里狂笑--他太清楚柳玉山为什么抗拒这个问题了。
因为这个问题,直指柳玉山最害怕被人发现、最恐惧的部分。
聂采带着那份报告,请求远星社的人帮忙寻找柳玉山。柳玉山离开新希望之后曾回到高中就读,但参加高考后却没有继续上大学。他离开家乡,南下打工,最后在一家诊所里,聂采找到了正在当学徒的柳玉山。
他高高兴兴地说着这些事情,饶星海紧盯着柳玉山监督众人切割骸骨的背影,不发一言。
他此时终于确信柳玉山就是“绿洲”,能如此深入地涉足远星社事务,同时对聂采又如此了解的人,除了他之外别无他者。
那位只在报告上出现的告密者,渐渐显出了清晰的形态。
柳玉山回头,迎着刺眼的阳光,冲这边瞥了一眼。饶星海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瘦弱的少年。他看不清那少年人的脸,无法辨别那张脸上的表情。一片云短暂地遮住了阳光,柳玉山的面庞清晰地显示出来。他看见饶星海的目光后,冲他点点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