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轮椅向前滚动,胶底鞋的声音渐渐消失,被软底布鞋取代。

  行到楼梯前,轮椅忽然停住。

  傅明正很是不满,正要出声呵斥,背后的人突然绕过轮椅,走到他面前。

  身材瘦削,面容清癯,满头银发,衣着破旧却十分干净。脚下一双黑布鞋。眼角嘴角爬满皱纹,轮廓五官依稀有几分熟悉。

  “大哥,好久不见。”

  “你……”傅明正瞪大双眼,满脸惊骇,“你死了,你分明死了!”

  傅明生无声笑了,笑容冰冷,黑气突然涌出,同包裹傅宅的死气连在一起。

  黑气盘绕下,周围的景象发生扭曲,楼梯变成被弹雨覆盖的堑壕,富丽堂皇的客厅成为士兵搏命厮杀的战场。

  “怎么会,怎么会?!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傅明正惊骇欲绝,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梦,是一场噩梦。

  冰凉的手触及他的脖子,傅明生身后出现一个个鬼影,他们从死去士兵的尸体上走出,身上还带着战死时留下的伤口。猩红的双眼盯过来,带着无尽的愤怒和仇恨,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口口将他撕碎。

  “你们死了,都死了!死人怎么能出现,滚,都给我滚!”

  傅明正眼底爬满血丝,因恐惧变得癫狂。

  可惜无论他怎么喊,除了战死的英魂,再没有一个人出现。傅宅的护工、保姆、厨师、花匠乃至保镖,都像是凭空消失,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唯一出现的,是他在家中休养的孙子。

  自遇到九尾那天起,傅家子就染上怪病,全身乏力,见光就浑身疼痛。他有关于酒吧的记忆,却彻底忘记九尾。包括那群狐朋狗友,同样没有一个人记得。

  听到傅明正的嘶吼,不知道老头子发哪门子疯,傅家子满心烦躁,索性抓起被子盖到头顶。

  原以为护工会过去安抚,结果半天还不见停止的迹象。他只能不情愿的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

  眼前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

  楼梯边,傅明正的轮椅半悬空,本人却毫无觉察,整个人陷入癫狂,红着双眼大吼大叫。

  “爷爷!”

  眼见轮椅要滚落,他顾不得全身乏力,立即冲上去,想要把人拽住。

  并非是亲情使然,而是他十分清楚,一旦傅明正发生任何意外,一命归西,往日里被他打压的人必然会反扑,他绝不会有好下场。

  为自己的小命着想,老家伙绝不能死!

  冲到楼梯前,他总算拽住轮椅。不等松口气,猛然发现错估自己的力气,被一股重力带得向前扑倒,想要松手已经来不及。

  两人和轮椅一同跌落,顺着楼梯翻滚,最后被压在轮椅下,手脚骨折,头破血流。

  傅明正后脑磕在楼梯上,脑浆流淌,当场咽气。他的孙子起初还能哀嚎,随着血液流失,气息也渐渐变得微弱。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终于看到让傅明正恐惧的一切……

  阴兵们说到做到,在傅明正身死之后,硬生生将他的魂魄拉出,一人一口,将他三魂七魄尽数扯碎,吞噬入腹,丁点不留。

  傅明正的孙子也未能幸免。找上他的不是阴兵,而是之前被他所害,化成怨鬼滞留世间,寻机报仇的三名少女。

  女孩们全身爬满黑纹,无法像阴兵一样吞噬魂魄,就用怨气化出尖锐的指甲,用力抓在仇人身上,直至将他的三魂七魄全部抓得粉碎,再用黑气包裹,如数碾成齑粉。

  傅宅被死气缠绕,血气冲天,自然会引来鬼差注意。

  察觉宅院里正发生什么,鬼差神情立变,捏碎腰牌向地府传讯,同时祭出锁魂链,准备先锁走几只怨鬼,再设法拦截那队阴兵。

  锁链飞到中途,突然被一只手握住,再无法前进半分。

  清脆铃音传来,以灵力化成的虚影逐渐凝实。

  认出眼前是谁,鬼差心头猛然一跳,不由得一阵叫苦。

  “见过大人。”鬼差收回锁魂链,向颜珋拱手。

  与此同时,接到他通知的同僚陆续赶到,除了十多名在附近巡视的鬼差,更有两名地府判官。一名身着黑袍,手托印玺,腰间佩有宝剑,类春秋时的国君;另一人身着战甲,未束发,额间、颈项、手腕和脚腕都佩有美玉,分明是殷商时的打扮。

  被判官和鬼差包围,颜珋丝毫不见紧张,弹了一下银铃,笑容格外亲切。

  面对这样的蜃龙,不只鬼差暗中叫苦,判官都有些发憷。

  身着战甲的判官怒瞪传讯的鬼差,有没有点眼力价?这位出现准没好事。不说观察一下,就着急忙慌给他们送信,这样的工作态度,信不信扣你八百年工钱?!

第20章 消散

  判官很为难。

  天神地祗皆知,比起武力值,神龙不说一骑绝尘,在诸神之中也是数一数二。

  祖龙是传说中的神话,同荒古大能掰腕子的物种,如今已经很少露面。祖龙之下,烛龙、应龙、蜃龙、青龙、火龙等,哪个不是打架好手?一旦凶起来,十殿阎罗都得绕道走。

  论单打独斗,两名判官皆非颜珋对手。

  若是群殴……他们还不想惹来另一条龙。不小心开团战,被当风筝甩的是谁,想都不用去想。

  可就这样回去,也实在有些说不去。

  此地阴气大盛,死气煞气缠绕,包裹团团血光,定有亡者害生者性命。在场更有数十阴兵,无视地法闯入生人屋宅,吞噬新鬼魂魄,无论如何不能轻纵。

  “大人,此事……”

  身着黑袍的判官正打算开口,下方突然腾起一阵火光,被死气包裹的傅宅内燃起森然鬼火。焰光顺着黑气连成的大网流动,迅速蔓延至整座宅院。

  鬼火燃起时,冷风绕宅盘旋,鬼魂恸哭之声不绝,几令生者胆寒。

  幽蓝色的鬼火之后,橘红火焰迅速燃起。之前没有露面的护工、厨师和保镖等人,惊慌从宅院内奔出。逃出火海之后,回望身后熊熊大火,神情既惊且惧。抓紧被火燎出黑洞的外套,口中不断念着:鬼,有鬼!

  邻居被惊动,消防车很快抵达。

  水龙交错喷涌,浓烟滚滚升起,弥漫在傅宅上空,大火却迟迟不灭。鬼泣声夹杂在房屋倾倒的爆响声中,刺耳尖锐,在场众人耳畔阵阵嗡鸣,耳膜都似要被穿透。

  阴兵陆续从傅宅离开,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血光。有护卫万民的功德,这点血光对他们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并不会对鬼体造成太大影响。

  与之相对,三名少女全身爬满黑纹,眸子血红,渐有转化为厉鬼的征兆。

  见到半空的判官和鬼差,阴兵们并无畏惧。他们的心愿已经达成,执念消散,纵然就此魂飞魄散,也是了无遗憾。只是还记得对颜珋的承诺,不能跟着判官鬼差离开。如果对方要动手,他们自然也不会客气。

  “上刺刀!”

  连长一声令下,数十阴兵以煞气凝成利刃,刃上开出血槽,尖端黑气缠绕,隐隐现出狰狞鬼脸。森冷的鬼气和死亡气息弥漫开来,藏在附近的小妖迅速奔逃,生怕跑得慢了被死气沾上,道行浅的恐会当场化成枯骨。

  面对这样的一队阴兵,判官鬼差皆不敢轻视。

  黑袍判官手中印玺绽放金光,有鹓鶵自印中飞出,张开双翼,发出一声唳鸣。身着战甲的判官张开五指,一柄战斧在他手中成型。佩戴在身上的玉饰浮现清晰纹路,赫然是一幅先民图腾。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动手。

  颜珋立在半空,摩挲着掌中银铃,双眼微微眯起,脸上依旧带笑,却令对面的鬼差齐齐打了个哆嗦,判官的神情也变得凝重。

  突然,天空中飞来一道黑绢,两端裹有玉轴,背面绘有“酆都”二字。

  黑绢飘至判官面前,横向展开,红光微亮,传达殿上阎罗法令。

  “回去。”

  待黑绢消失,两名判官率先收起鬼器,并未多做解释,直接对颜珋拱手抱拳,率数名鬼差返回地府。

  颜珋却叫住他们,指了指身侧,示意他们将三名女鬼一并带走。

  “她三人并未同我定下言契,如今身染血煞,不宜在阳世久留。”

  判官从善如流,当即命鬼差祭出锁魂链,将三名渐失神智的女鬼困住,再次向颜珋施礼,其后消失在半空。

  待地府众人离开,阴兵方才陆续收枪。

  连长上前一步,递出颜珋之前给他的木简。简上爬满红色纹路,记录之前同颜珋定下的契约。颜珋助他们达成所愿,不收他们的魂魄,作为回报,他们将留在黄粱客栈,助其祭炼鬼火。

  在傅明正身死、三魂七魄俱被吞噬后,言契便已确立。只等鬼火炼就,契约即宣告达成。这数十阴兵不会再受束缚,大可以来去自由。

  “回去吧。”

  颜珋摇动银铃,阴兵化作大团黑气,循铃声返回黄粱客栈。

  在诸阴兵之间,他并未发现傅明生的身影。再看手中木简,记录傅明生那一行,血色渐渐干涸,明显鬼体即将不存。

  颜珋眉心微蹙,以灵力联系九尾,让她暂时照看客栈,自己凌空飞落,无视熊熊烈焰,进入被大火吞噬的傅宅。

  如他先前所料,傅明生仍留在宅院里。

  先前凝实的鬼体,此刻变得近乎透明。周围洒落一圈骨灰,阻挡烈焰靠近。手中一本笔记,一支钢笔,正催动残余的死气,飞快地写着什么。

  “先生,为何不离开?”

  听到颜珋的声音,傅明生未见吃惊,缓缓抬起头,开口道:“店家,傅明正所害之人甚众,岂止阵地上的弟兄。我想将他的罪行尽书纸上,公诸于世。纵然不能让他遗臭万年,也要让那些枉死之人的亲属知晓真相。”

  说话间,傅明生继续催动死气,鬼体变得更加透明,随时都将消散。

  俯视面前的老人,颜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寻常的笑也消失无踪。见他逐渐无法支撑,鬼气开始从口鼻中涌出,终于上前两步,探手点在他的额心。

  透明的鬼体又一次凝实,老人感激地看向颜珋,道:“多谢店家。”

  “你无需谢我。”颜珋摇摇头,看着老人的眼神有几分复杂,“我以龙气护你,仅能维持两刻。两刻之后,你仍将魂飞魄散。”

  “我明白。”老人笑得坦然,并无半分遗憾。手中笔不停,以傅明正的口吻记下当年发生之事,连字迹都一般无二,哪怕是傅明正的儿孙再世,也看不出半分差别。

  落下最后一笔,老人合上日记,闭上双眼,口中涌出一股黑气。周围的骨灰化作点点白斑,被火焰吞噬殆尽。

  颜珋取出一只金铃,声音不同于银铃的清脆,更似洪钟大吕广阔高亢,庄严肃穆。

  “我送先生一程。”

  老人站起身,整理衣冠,郑重向颜珋行礼,在火光中安详而去,彻底消失。

  同一时间,黄粱客栈二楼,屏风上的画面如墨色退去,不留半点痕迹。阴兵们站在屏风前,看到傅明生的最后一刻,皆端正军容,持枪行礼。

  “明生,你小子,你小子啊!”

  连长抓下军帽,猛然蹲在地上,握拳一下下用力捶着。阴兵们双目赤红,都是双拳紧握,心一阵阵锥痛。

  客栈一楼,九尾靠坐在楼梯旁,红狐伞张开,挡住楼上蔓延的黑气。白尾趴在她的脚边,仰起小脑袋望向二楼,好似想要透过黑气,看清楚客房中正发生什么。

  九尾捏着他的后颈提起来,弹了一下他的鼻子,道:“不该你知道的事,千万别好奇,当心被下锅炖了。”

  白尾立刻团起爪子,用力点点头,讨好道:“阿祖,我知错,再不敢了。”

  九尾放开他,视线转向缩在一旁的六尾。

  察觉到她的目光,六尾抬起头,眼中不见往日的亲近,反倒有几分不信和恐慌,更有掩不去的委屈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