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没说话,仅是挑了挑眉。

  火龙听得气不顺,从身后给了貔貅一脚。住在他的洞府,反对黑龙说不要见怪,信不信他马上把这个没脸没皮的丢出去,顺便通知麒麟?

  貔貅被火龙踹飞十多米,直接被当成球来盘。

  饕餮无奈叹息,推开镜影前的两人,拽回一路被带飞的话题。

  “天庭早已不得人心,太一所为更是令人厌恶。平日里口称正天地之法,却是知法犯法,以东皇钟伪做天门,又下界私挖灵山,断绝数条灵脉,溯及洪荒所定天律,当将其锁拿,夺神尊位,囚于锁仙台。”

  “此事并不容易。”颜珋摇头道。

  饕餮口中的天律,迥异于天庭所定律法,是洪荒时诸神定下的规矩。虽未正式成文,也少被普通仙人所知,却始终未被废弃,纵然天道也无法过多干预。

  “事在人为。”庚辰站在颜珋身边,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对饕餮道,“我等定下计策,将引太一前往钟山,暂时把他困在此处。二位如想帮忙,可提前一步前往山中,助我等拿下太一。”

  “好。”饕餮答应得十分痛快。

  火龙和貔貅也停下动作,貔貅和饕餮商量今日就动身,火龙则要迟些时间,封住洞府再往钟山同两人汇合。

  钟山是烛龙的居处,地下涌动的灵脉恍如大川,灵气相当惊人。

  要困住太一,势必要牵引灵气走向,合天地阴阳造出一座囚牢,方能锁住他一身神力,将他同帝俊的联系彻底断绝。

  “事不宜迟,我今日便出发。”

  计划商定,又多出两个帮手,烛龙无意在客栈多留,当下同颜珋告辞,准备带上东皇钟出发。

  青龙和黑龙各自结成法印,自东皇钟内取出一道灵气,伪做钟形法器,用作引太一上钩的诱饵。

  “我同你们一道。”庚辰道。

  捆龙索已经彻底除去,颜珋的旧伤恢复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庚辰帮不上太多忙,只能靠他自身恢复。

  “也好。”烛龙颔首,又自钟内取出一道灵气,用龙气裹住,交到庚辰手中。

  此时的东皇钟早不复在天庭时的模样,表面符文黯淡,龙影覆盖处无法弥合,隐隐现出蛛网状的裂纹。

  颜珋送走庚辰几人,将鲛纱交给比干。

  “烦请转告阎罗,此事还请十殿相助。”

  比干将纱卷郑重收好,没有多言,当即同颜珋告辞,飞速返回地府。神龙、饕餮和貔貅联合对太一动手,地点定在钟山,地府自然要有所行动,方能显示出更大的诚意。

  几人先后离开,客栈中一下变得冷清。

  九尾这时才走到颜珋面前,正色道:“大人,小妖斗胆,能否将此事报于女娲?”

  “可以。”颜珋颔首笑道,“当日女娲持万妖幡拦在殿前,这份恩情我始终记得。此外,你可告知女娲,天庭有伪造巫纹的手段。”

  颜珋点到即止,具体怎么做,还要女娲自行思量。

  “是!”九尾向颜珋福身,转身离开客栈。

  正要走出客栈大门,九尾突然想起什么,又迈步走了回去,随手提起做了许久壁花的丑六,道:“我要出门一段时间,店中少人看顾,你既然来了,无妨多留几日。”

  丑六被倒拖着离开,根本来不及同颜珋说话。

  等她被拖到店里,看到柜台前忙碌的四尾狐和五尾狐,不免诧异看向九尾,店里明明有人,为什么还要她来?

  九尾无意多做解释,同族人简单交代几句,又叮嘱六尾不许乱跑,旋即撑起红狐伞,化作一抹灵影消失不见。

  黄粱客栈中,颜珋关闭店门,重新张开屏障。

  门前石兽浮现荧光,整间客栈再次同外界隔绝。

  一切准备妥当,颜珋手持地府送来的法器,挥袖扫开桌椅,现出镌刻在地下的黑色龙纹。

  “起!”

  霸道的龙气注入,龙纹被快速点亮,龙角、龙爪乃至龙身上的鳞片都变得无比清晰,似在云中飞腾咆哮,栩栩如生。

  伴着光影浮现,四周墙壁骤然生出变化。

  原本光秃秃的墙面,突然间增高数丈,近乎望不到顶端。墙上浮现出一个个狭长的木屉,表面皆雕刻有图纹,既有人影也有兽形,同样不乏禽鸟和草木虫鱼。

  随着图纹不断闪烁,抽屉接连打开,一枚枚木简从中飞出,黑底红纹,俱是颜珋万年来搜集的魂魄,专为唤醒祖龙所备。

第76章 红蛟的记忆

  木简陆续飞出,环绕在颜珋周围。

  地上龙纹绽放金光, 俄而化作金色长线, 牵引木简悬浮在半空, 一枚接着一枚,很快静止不动。

  冷风平地而起, 鼓起颜珋身上的衬衫,下摆舞动,飒飒作响。

  颜珋双手结印, 打出一道又一道灵力。

  简上红纹浮动, 幻化出一幕幕真实又虚幻的光影, 赫然是亡者生前经历。自言契达成后,即随一魂一魄封入木简, 此刻随灵光释放, 逐一呈现在颜珋面前。

  “赵武, 汉时生人, 战胡死,家中妻儿为歹人所害, 定言契, 尽诛恶徒。”

  “王氏女, 唐长安人, 家中世代耕读, 后嫁于孙氏。夫以举人为官,欲娶高门女,同父母密谋害发妻子女。王氏化为厉鬼, 以一魂一魄为代价,灭孙氏满门。”

  “刘河,清道光年生人,家中一十三口皆为匪徒所害,寻至黄粱客栈,欲报血仇……”

  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颜珋双手结印,择出暗藏印记者,尽数归于一处。

  万年间搜集的魂魄数量繁多,完全筛选一遍,寻出被烙下印记的,绝对是一项大工程,耗费的精力和灵力都十分惊人。

  若非有龙气支撑,且旧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颜珋未必能坚持下去。

  白尾和红蛟趴在柜台后,望向被木简包围的颜珋,看着飞速闪过,近乎成为风旋的光影,都是瞪大双眼,满脸惊叹。

  白尾心中充斥对力量的渴望,双眼一眨不眨。

  红蛟盘过尾巴,望见光中虚影,受磅礴的灵力和龙气牵引,封存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开始突破藩篱,似拨开重重迷雾,逐渐浮现在眼前,一点点由模糊变得清晰。

  “我想起来了。”

  “什么?”白尾过于专注,以致于没听清红蛟的话。

  “我说,我想起来自己经历过什么,是如何受伤。”红蛟低下头,看向正生出新鳞的尾巴,沉声道,“我诞于河川,生出灵智之前,曾受一对夫妻恩惠,为了报恩,守在凡世百载,直至两人投胎转世。”

  “我为蛟身,自不能投身凡胎,故化作山中猎户之女,伪做年幼同家人失散,恰被这对夫妻遇见。”

  红蛟将下巴搁在柜台上,想到曾有的温馨,仍不免心痛如绞。

  “那对夫妻忠厚心善,同前世一般无二。哪怕家中贫困,妻子又染上重病,仍愿意留下我。其言两人成婚多年,始终无一儿半女,若我不嫌弃,可以留在他们家中,做他们的女儿。他日我的家人寻来,是走是留皆由我自己决定。”

  小狐狸竖起耳朵,听得入神。

  如果这对夫妻当真这般好,红蛟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伤并非源于他两人,实际上,是我行事不谨慎,反连累他们。”红蛟抬起头,眼底隐现怒意,更有驱之不散的仇恨。

  “我化作十岁女童,跟着义父进山采药,借灵力牵引,寻到一株有些年头的人参,正是义母缺的那味药。”

  “待义母病愈,义父的身体也调理得一日比一日好,我时常偷跑上山,终于猎得一头猛虎,卖得不少钱,为家中购置许多田地。”

  “那一次吓坏了义父和义母,无论如何再不许我上山。若是我不肯,义母就哭给我看,哭得我只能点头。”想到义母哭时的样子,红蛟不是一般的无奈。

  “待到家中生活渐好,义母又怀上身孕,我便每日跟着义父下田。义父不许我劳累,我就守在田边,即使不能用灵力,也能凭借本体引来水汽,让庄稼长得更好。”

  “对家中的变化,村人既羡且妒,没少传出风言风语。尤其是当初救义母的那株人参,有大夫曾经见过,自是引来不少觊觎。”红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流言愈演愈烈,临县有恶霸,听到些风言风语,寻人证实不假,很快令媒人上门,欲纳我做妾。义父义母自是不愿,心知无法同其硬抗,表面虚与委蛇,暗中出售田地房产,就要带我远走他乡。”

  说到这里,红蛟忽然停住,将尾巴团得更紧。

  “义母即将临盆,如何能够远走。奈何对方逼得紧,用了不少下作手段,且在县衙中有人,义父求告无门,只能让我带上盘缠先走,他们随后跟上。”

  “万万没有想到,义父送我走时被邻居看到,村民们突然翻脸,不顾邻里乡情,打着火把围住村庄,堵住出村的所有道路,更连夜派人去临县通知恶霸,言我要逃跑。”

  “平日里和蔼的老人,笑言相对的妇人,貌似憨厚的汉子,皆现出贪婪狰狞的嘴脸。”

  “我这才知晓,那恶霸早就做好安排,应承村中上下,待事成之后,将我一家全带去临县,留下的房产尽归村中,田地也全部交给村人耕种。”

  白尾转头看向红蛟,神情十分复杂。

  他年岁不及对方,却比她经历更多世间百态。听到这里,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义父被村人五花大绑,直接押在院子里。义母本将临产,他们也毫无同情之心,硬是将她拖拽到义父身旁。”

  “恶霸的家丁如虎狼一般冲进来,在家中翻箱倒柜,很快找到我在山中挖出的药材,如数取走送至恶霸面前。”

  说到这里,红蛟周身浮现红光,声音中充斥狂怒。

  “我这才知晓,恶霸亲妹为县令续弦,他早就盯上我家,想要借花献佛讨好‘妹夫’,继续在县中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将我纳为妾,自能随意驱使。义父义母捏在手中,不用担心我不从。”

  红蛟声色俱厉,周身红光大盛。

  “我在河中修炼数百年,未曾想过人心能如此恶毒。”

  “为迫我点头,义父险些被打断腿,义母临盆也不许去请稳婆,直至快闹出人命,才临时让几个妇人帮忙,最后诞下一子,仍是血崩而亡。”

  “我投身尘世报恩,受天道压制,不能随意对凡人使用灵力。如敢妄动杀念,更会受天律惩戒。”

  “可我看到义母的尸体,听到义父绝望的恸哭,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一刻我只想杀人,杀尽害我一家之人!”

  红蛟声音凄厉,双眼看过来,不再是红翡般通透,而是暗红近似漆黑。

  “我在人前现出蛟身,杀恶霸家丁,杀为虎作伥的村人,更一怒引来狂风骤雨,淹没整个村庄,一个都没有放过!”

  红蛟昂起头,语气中是无尽的痛快。

  “做完这一切,我欲带义父远走。义父却拒绝了我,不是怕我,更不是怨恨,他只是摸着我的头,像初见时那样温和地对我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势必会引来官府追查,若是发现我,恐会有化外高人出面,到时候我想走都走不了。”

  “义父说义母去了,他不能一走了之,必要为她立坟,守足七七四十九日。再者,他在乡中有些声名,恶霸和村人死无对证,官府未必会拿他如何。”

  “义父还说,他留在那里,或许能设法周旋,让我有更多时间远走。”

  小狐狸看着红蛟,斟酌片刻,到底抬起前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后来呢?”

  “后来?”红蛟忽然笑了,可她的笑却比哭更加悲苦,令人感到心酸,“我不肯将义父独自留下,坚持和他一起埋葬义母,然后带着义弟一同远走。”

  “起初计划很顺利,义父和我寻到一个靠海的小村,在村中安定下来,同村人相处得也十分融洽。义母留下的孩子被取名长生,长得很快,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十分讨人喜欢。”

  回忆起那段岁月,红蛟眼中戾气稍去,语气变得格外柔软。

  “可惜好景不长,我当日未能斩尽杀绝,家丁中有一人擅长闭气,装死逃脱,回去后就上报县衙。这一年时间中,数个县城都张贴出悬赏缉拿的告示。村中人虽少去别处,到底不是与世隔绝,有人去县城采买,听到议论,特地到告示下听小卒诵读,心中顿生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