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大提琴静静地靠在墙角, 夜色从窗外轻盈飘落,如细碎的雪片落在那有些晦暗的木头上,还有早已蒙尘的琴弦上,仿佛在静静地凝望着教室中间的楚央。
楚央脑子里像有一只手在不停抓挠, 催促着他冲过去, 拾起泡在水里的琴弓, 抱起那属于他的乐器。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生存的机会。
他记得在复慈医院里, 另一个自己拉出的乐曲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如果那个自己可以做到,他也定然是可以做到的。虽然他还不太清楚到底怎样化声音为武器,但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只要他拿起琴弓,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可是他已经发过誓不再碰大提琴了……从在网上看到那一个又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从有死者的家属堵在他的门口哭喊咒骂他、从他抱着宋良书的尸体呆呆坐在地上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能再继续了……
才过了两年, 那种身体深处的瘙痒、仿佛是从灵魂中析出的瘙痒就在不停催促着、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他需要大提琴,他需要音乐, 他需要继续创作,没有这些,他的人生就像一场无意义的白噪音, 如行尸走肉、腐木枯枝。而现在,现在外面那不停撞击门扉的东西也在威逼着他, 他不想变成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手脚、不想变成那个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女人、不想成为墙上的一颗藤壶、也不想成为花园里的一截树枝……
又是一声巨响, 门板的一半已经裂开,只要再来一下, 它们就会冲进来。
楚央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一张潮湿的椅子上,怀里抱着弥漫着某种血腥味道的大提琴,右手拿着长长的琴弓。透过破碎的镜片,他看到大门断成两截,飞落在地上,那庞然巨大的似蛙又似人的怪物满满地撑在门框里,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在黑暗里如两点灯烛。
在它向前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楚央拉出了第一小节的音律。
那不是任何一首他从前创作的乐曲,而是一直以来在他脑海中盘旋的、深夜中不停纠缠他的、却一直都没有勇气动笔写下来的旋律。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他在黑暗中大大地睁着眼睛,四百度的近视另他眼前一片模糊,却仿佛能够看到音符流动而过。他的左手指尖微动,仿佛是在按压揉弦,他的右手有节律地缓缓左右摆动,那些音乐就在他的头脑中淙淙流淌出来,宛如一张绚丽而狰狞的脸,在深渊里徐徐展露出致命的微笑。
透过乐曲,他看到了一片广袤的沙漠,上亿年前的沙漠。每一颗沙都是来自遥远的宇宙初始,来自一切都还没有分开的起点。这片沙漠上曾经有过一个繁荣而强大的王国,雪白的巨石堆成高耸的城墙,富丽堂皇的建筑紧紧挨凑堆叠在一起,宛如线路板上乱中有序的方格和细线。那些建筑那样奇妙,不属于任何现存在世的风格,那些古怪而奇异的角度和弧度,仿佛完全违反了物理定律,根本不可能建造得出来。那里的风总是很大,在奇异的廊桥栈道中穿行,吹奏出奇异而动听的音乐。这是一座音乐的国度,在任何地方都能听到风声演奏的音乐,时而轻快、时而哀伤、时而堂皇、时而恐怖。
在那座最为恢弘壮丽的金黄宫殿里,举行着盛大的庆典。城中的所有贵族甚至是一些受到邀请的平民都聚集在这儿,全都穿着金黄色的衣服。它们和人类的样子截然不同,有太多的手脚,太多的触手,它们的身体那样柔软,可以扭曲变化成那么多种不同的形状。它们在舞池中相互缠绕,有时候结成大大地一团,有时候又分散开来。那是一场妖异恐怖的舞蹈,给它们伴奏的音乐也同样尖锐刺耳,撬动人的神智。
可是忽然间,整个大地猛烈震动,宫殿开始坍塌。那些穿着黄衣的“人”们开始尖叫,四散逃跑。巨大的七角形石柱轰然倒下,瞬间就有几个“人”被砸在下面,嫩黄的汁液四处飞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苦涩而腥臭的气味。它们的惨叫声超出了一般人耳能承受的音域,会引起一种本能而原始的恶心和恐惧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强悍狂风倒灌而至,无数建筑在地震和狂风中倒塌,那些侥幸逃到了外面的“人”却也见到了足以令人吓得瘫软在地的恐怖场面。
遥远的地方,巨大的烟云宛如一道无边无际的灰色墙壁缓缓升起,从空中无数巨大的火球如暴雨般向着他们飞降而下,而他们避无可避。
短短一天之内,那已经在这片沙漠里统治了无尽年月的国度,在烈火和狂风中被彻底摧毁。无情的火焰吞噬了那些尖叫的灵魂,曾经见证了无数沧海桑田的巨大建筑也在火球的撞击中化成粉末。骤然升高的气温另那些原本侥幸存活的生物也终因脱水而迅速干涸枯死,而他们有过的亲情、爱情、文明、辉煌、他们或卑微或伟大的生命和记忆、他们创造的那些令人惊叹的艺术作品、还有那终年不断的风演奏的奇妙音乐,终于都在这一场巨大的全球式的天灾中化为尘埃。在之后的无尽年月中,迅速被风沙掩埋,沉入地下,再也无人得知。
楚央不知道这是从何处来的意向,甚至有些怀疑这是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这记忆化作音符完美地展现在他脑海中,无数次无数次,他想要让这首曲子在现实中出现,被其他人听见、被确定、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可是他一直在克制,甚至没有动笔记录下来。
而今天,他终于自由了。
他几乎要感谢那个拉莱耶信徒还有这个巨大的蛙鱼形态的怪物。
古怪而绮丽的音乐响彻学校走廊,面前的巨怪发出一声极为嘶哑的咆哮,仿佛无尽痛苦一般,用软趴趴的双手覆盖住那扁平的头颅。他巨大的身躯像是遇到了什么剧毒,迅速缩小,在他的脚下开始溢出一滩粘稠的深绿色凝胶状物质,随着他愈来愈小而堆积的愈见增多。而另一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模样古怪的人也同样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却还是可以行动,歪歪扭扭地走向他,那伸出的畸形手中握着一块刻着古怪符文的黑色石块,在看到的瞬间,楚央便感觉到一股阴湿邪恶的感觉如水蒸气般扑面袭来。
长相接近青蛙和鱼类的怪人那厚重的嘴唇张开,口里却吐出一长串他听不懂的语言。紧接着他看到整个房间都在产生变化。霉菌迅速覆盖了全部墙壁,墙皮开始腐烂,大块大块地掉落。地面上的水也开始升高,水面愈发浑浊,飘起一层厚厚的蓝藻。楚央感觉自己的脚踝已经湿透了,那种湿润里,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试图往他的皮肤里面钻。
他没有时间理会这些,而是全神贯注于琴声里。那是一种人世间很少能听到的音乐,充满刁钻的转着、令人心灵不稳的颤音,还有意想不到的低音高音的交叠。听得越久,一种浓烈的不安和恐怖便开始侵蚀神智,仿佛整颗心脏都被牢牢捏住了。那蛙人的皮肤也开始变得太过松软下垂,他的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显然是已经受到了音乐的感染。但他也没有停下吟念咒文,蠢笨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粗哑而难听,弥漫着原始的邪恶。
然而不久之后,更多的披着绿斗篷的怪人出现在门口。他们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块石头,同时吟念起一样的咒语,渐渐围城一个圈,将楚央包围在其中。楚央只觉得空气越来越浓稠,脚下的水也仿佛变成了酸性,正在腐蚀他的皮肤。他的额头流下了冷汗,但手中琴弓一拉,曲子终于进入高潮。
在这一段,那古老而诡丽的沙漠之国将会被小行星撞击后引起的火雨彻底摧毁,毁灭便是这一段的主题。他的曲调在此处愈发密集激昂,音波的震动中有什么巨大而危险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渐渐地,楚央脚下的水开始向着四周荡起涟漪,终于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向着四面八方退开,而围着他的那些怪人却都开始口齿不清,如同舌头突然不听使唤了一样。有两个怪人显然已经支撑不住,双腿突然像是没有了骨骼支撑,瘫软在地。他们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渐渐融化成了绿藻一样的物质,扩散在海水里。
他的琴声再次害死人了,可是这一次他甚至无法停下。一停下,死的就是他。
楚央听到一个怪人说,“召唤海德拉!”
另一个却说,“可是那需要五级观测者引导!”
“闭嘴!不召唤我们都会死!我是最接近五级的,我来!”
当他们吟唱的声音再次骤然改变的时候,楚央意识到大事不妙。
在他的脚下,水面开始搅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游弋,紧接着,在他座位的四面八方,猛然冲出了四五条巨大的触手。那些触手上密密麻麻布满吸盘和钢针,一块一块凸起的半透明粘膜皮肤下面能看到无数个挤在一起的、如蛙卵般的眼睛。
那些触手如花瓣般张开,然后猛然向着中心合拢。
楚央闭上眼睛,等待黑暗降临,却骤然见到黑暗中一道奇异光彩迸射开来。那种古怪的、难以名状的绚丽色彩在他的头顶爆炸开来,触手织就的天罗地网顿时像是被烫到,迅速收回地面之内。而那色彩并未停下,它冲向了一名怪人。一瞬间那怪人便被那奇异的光彩包裹。他不停发出嘶哑凄厉的尖叫,他的身体迅速被分解、腐烂,散成了一堆白花花的脂肪、肌肉纤维、骨骼碎片还有软组织,继而又被那色彩迅速吞噬。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两秒之内,那光芒紧接着便冲向下一人。
五个怪人尖叫着四散逃离,但那色彩的速度太快了,一连“吃”掉了三个人。
而放出了星之彩的林奇则站在门口,眼神中杀气凛然,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剩下两个怪人的涌向教室另一个出口,然而白殿已经在那里等待。却见他张开嘴,从他的口中,竟然冲出了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的、体内弥散着幽幽红光的蠕虫。那蠕虫的前端倏忽张开,露出了一圈一圈绞肉机般的獠牙,一口便将一个怪人吞了下去。而另一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眼看着蠕虫的巨口要当头压下,却听到林奇大喊,“留他一条命!我们要把他带去长老会!”
于是巨大的蠕虫瞬间缩回白殿口中,只见他文雅地抬起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一点口水。
楚央惊呆,原来白殿也是接受了圣痕的人?
星之彩回到了林奇手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的是人类,所以林奇这一次的气色格外红润,甚至好像又年轻了几岁一样。他一边戴上手套走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楚央,看到他手中的大提琴,不知为何表情似乎有些哀伤。
“你没事吧。”林奇认真地打量着他。
楚央道,“脚上……有点奇怪……”
林奇蹲下身去,伸手去触摸楚央浸没在水下的双脚。却发觉他的脚似乎已经与地面融为一体……
决定不告诉楚央他感觉到的,林奇在水中默默褪下手套……刚才提琴声忽然响起,原本在攻击他们的所有拉莱耶人便都撤了,他和白殿寻着声音冲向二楼,便看到那些触手即将吞噬楚央的场面。
还好他来的够快,只要稍微再晚一点,感染蔓延到腰部以上的话,他便没办法把他复原了。
星之彩温柔地包裹住楚央的脚。楚央低着头,苦中作乐般干笑一声,“很严重?我会变成藤壶吗?”
“有我在,你不会出事的。”林奇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一个魅色横生的笑容。
星之彩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感染了楚央的熵力,将他的双脚恢复成原样。只不过鞋子是没办法复原了。将星之彩收回的林奇刚才脸颊上的红润顿时少了一些,但毕竟刚刚饱餐过一顿,不至于有太多影响。
白殿蹲下身,带笑却阴鹜的杏眼望着那穿绿斗篷的怪人,“你们是哪个现实的?为什么要来感染这所学校?”
那个怪人瑟瑟发抖,蠢笨的嘴唇刚刚张开,忽然原本突出的双目更加吐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惨叫,然后便整个人软倒在地。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化作一滩脓血。
白殿骂了一声,站起身来,“他们应该都已经被下了死咒……”
楚央抬起脚,看到虽然鞋子和袜子不见了,但脚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多一根脚趾,也没有融化成什么别的形状……他呼出一口气,手一松,那琴弓也啪嗒一声掉在水里。
“那些绿衣服的……是人?”楚央扶着椅子,仿佛有些脚软一样站起来。
林奇点头,“是人……至少一大半是人。他们这种长相叫印斯茅斯长相,应该是人和深潜者混血的后裔。深潜者则是一种深海里的怪物,是克苏鲁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