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之井 第144章

作者:魏香音 标签: 玄幻灵异

王以浣被人搀扶着勉强站定了脚步。紧接着又听见远处有人高声喊了起来:“泰陵、泰陵那边有事!”

泰陵是景帝姜晗的陵寝,又是章朝的龙脉所在。这要是出了什么闪失,那铁定是株连九族的祸事。因此王以浣一听,差点就要哭了出来,赶忙领着一队人要往那边去。

前往泰陵。最近的一条路就是穿过献殿往南走。眼前,这场离奇的大火似乎只是一场幻象,王以浣想了想。便让人试试看能不能穿过火去。

自告奋勇探路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陵户,他卷起袖子伸出胳膊。首先将一根手指头去试那火的温度。

众人见他那根手指头只是在火里晃了一晃就飞快地收了回来,随着收手的动作,却落下了一串黑灰。

那根手指头在瞬间就变成了焦炭,快得令那青年陵户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目睹了这一切的人,全都被吓呆了,没有人敢再往前走半步。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王以浣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吩咐:“还愣着什么……绕、绕道走!”

可是这个时候,诡异的幻火已经吞噬将高耸的泰陵包围在了其中。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天亮时分。雨停的时候,幻火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不仅是泰陵,其他出现幻火的陵园里,没有任何一间建筑或是树木被焚毁。但因为地震的缘故,一些不甚牢固、或是正在修建的工程还是遭到了破坏。

“事后,消息辗转传到了当朝天子耳朵里。先祖皇陵受损,皇帝自然要兴师问罪。所幸国师在听完王之浣的供述之后解释说,那幻火其实是天上的真火,伴随着天人的降临而产生,离去而消失。这就意味着,那天夜里有天上的神仙降临到了泰陵,却不想被凡人窥见行踪,因此布下阵法驱逐凡人。结合之前景帝御龙登仙的说法,国师进一步推测,这应该是景帝显灵,反而是一件吉祥之事。

“皇帝听了国师的话,转怒为喜。王以浣等一干人等也因此而免于惩罚……这些事,都是记录在案,有据可查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苏紫终于停下来喝了一大口茶。

白秀麒听得认真,却又忍不住问道:“当时你也在现场?”

“不,我不在泰陵。”苏紫摇头:“那时候我刚离开鬼界不久,还跟着郑大哥在修行。说实话,如果那天下凡的神仙真是姜晗,我还挺希望自己能够在现场的。”

“你喜欢他,对吧?”白秀麒终于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面的猜测:“景帝姜晗,你喜欢他,而他也念着你。”

“……”苏紫端起茶杯遮着自己脸上的表情,过了一阵子才苦涩一笑:“念了一个人两千多年,是不是很可笑?”

“怎么可笑了?”白秀麒伸手将他的杯子夺过来放在桌上:“我和江成路,也是几世之前就彼此认识了。如果你真心念着姜晗,而他也念着你的话,我相信你们一定也还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这番话似乎点到了苏紫的心坎里,他的嘴角勾出一丝或许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笑容。可是嘴里说出来得却依旧是丧气话。

“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听小红说起过你们的事,江成路他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地爱着你。”

“……”

这下子轮到白秀麒发愣了。虽说江成路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男人,但是想起那些影影绰绰的记忆,白秀麒却有点笑不出来。

倒是苏紫又主动问:“我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姜晗的故事?”

“想。”白秀麒诚实地点了点头:“但我希望这份好奇心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怎么会困扰呢……这么多年以来,有些东西一直憋在我的心里。现在好不容易才有个人可以倾诉……我还应该感谢你呢。”

苏紫一边摇头,一边玩弄着手里的茶杯:“还记得我们昨天去过的靖堂么。墙上有一副壁画。画上有一个人被涂抹修改成了弯弓搭箭的伏兵?”

“记得。当时你说他是公子晗的食客,因为身负重伤,不愿意拖累其他人而主动离去。难道说……”

“没错。”苏紫点头。“那个食客,就是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缓缓地深呼吸。

“我本是钱国瑜山人。生逢乱世,四岁那年父母双双过身。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五岁时,马匪将我贩到钱国王都的人市。卖给了青楼充作伶工。我在青楼待了八年,不仅学艺,还得兼做小厮和仆役,受尽了拷打和折磨……

“可是兵燹肆虐之下。青楼的生意也日渐萧条。老鸨说养不得我这种吃干饭的闲人,竟也要绑了我去给那些有龙阳之好的人做皮肉生意……于是我就逃了出来,藏在破庙或废墟里。饿极了做过乞丐,也偷摸过一些吃食。如此捱了一段时日。却又被龟奴儿给当街逮到,他们拽着我的头发将我一路拖回青楼,说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活活打死……半路上,有人将他们拦了下来,那就是公子晗。”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苏紫的眼睛眨了眨,流露出一丝温存。

“那个时候的姜晗,还是章国留在钱国的质子。虽然他表面上锦衣玉食,前簇后拥。但是谁都知道质子的性命,根本就不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上……可我还是被这个不由自主的人给救了,随着他一起进了他那个华丽而坚固的牢笼。

“你不知道,在青楼里待久了的人,心里头都藏着一股子怨气。看什么都觉得虚伪,满世界都是假情假意。我曾经也以为,公子晗之所以救我一定是有什么图谋。于是,我就一边养伤一边等着,心想着若是有一丝风吹草动,我就翻墙再来个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苏紫笑了一声。

“但是我并没有一走了之——因为我在府上好吃好喝地过了很久,伤口也完全愈合了,可是公子晗根本就没有来找过我。我猜那时候的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曾经救过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而这反倒让我变得不安了起来。

“我十五岁那年的岁首,公子因为质子的身份而无法归国,便说要让府中上下同乐。我自恃在青楼中学过几支笛曲,就想着要在宴会上大显身手,好叫公子重新记起我苏紫这个人来……可是那天宴会上,我却亲耳听见了王都乐府第一乐手的吹奏,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小小的一个苏紫,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罢了。”

说着,他又苦笑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的我非常气馁……因为那几乎是我这辈子所学过的,唯一的一件本事了。我原本以为自己总有一些特殊之处,可我错了,公子晗的确没理由还记得我这个人。不是他想留下我,而是我不愿走。”

“可他还是爱上了你,而我们就坐在最好的见证之中。”白秀麒看了一眼远处的泰陵:“这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第一百九一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天的夜宴之后,我就明白了自己身无长物,要是想要继续留在公子府上,就要努力改变,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苏紫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识字,但却对王都里的街坊市巷、水土人事摸得门清。于是就在府上得到了一个送信的差使。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走动,偶尔也去几趟稍远的差事。日子久了,有时候公子也会亲自叫我传口信,与他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了。”

白秀麒忍不住问道:“姜……那个公子晗,是个什么样的人?”

仿佛看见了星辰,苏紫的眼神也随之明亮起来。

“他就像一只从小被关进囚笼的雄鹰,看起来温驯而平和,似乎失去了展翅的能力;然而只要时机一到,他就会一飞冲天,去到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处。”

说到这里,他又将目光转回到杯中碧绿的茶水上。

“但是公子他也是一个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好奇和渴求的东西。虽然他的身体被限制在钱国的王都之中,可心却是自由的……他喜欢听我讲那些流落街头时听见的、看见的事情;讲那些青楼恩客们在半醉半醒之间吐露出来的肺腑之言;还有我外出送信时所能遇上的一切趣事。他甚至送了我一匹骏马,让我能够自由地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再将那里的景物和风土人情带回来,亲口告诉他。我就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耳朵……当然,我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苏紫低头喝了一口茶,声音再度变得黯淡起来。

“在我当时浅薄的见识里。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很久;然而真正看见未来的人却是公子晗。有一天他把我叫去,说是要放我自由;命令我骑着马离开王都,离开钱国,走得越远越好。可是越是远离王都,我发现自己对于公子的思念就越是迫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已经不愿意、也没有办法离开那个人了。

“所以我还是回去了,带着一枝从章国与钱国边境上折来的杨柳枝。从那天起我发誓不再离开公子晗。我要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直到他也冲出这个樊笼,我们一起获得自由。”

“你指的是后来的那次逃亡?”白秀麒小心地组织着语言:“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

“没错,那时候我死了。”

苏紫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还记得昨天我们在路边上看见过的那个‘停车吃饭’的小饭馆么?大概就是在差不多的地方。我们遭到了钱国追兵的埋伏。我在突围的时候被箭射中了后腰,伤口一直恶化着,虽然坚持了一段路,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

“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那么当初我就不应该回到公子身边。而我既然选择了回来。就决定了要将生死置于度外。所以当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为累赘的时候,纵然有百般的不舍,也只有主动离开……然后在深山老林里,找个地方躺下来。”

“……”

一个人在与世隔绝的山林里。默默地忍受着伤痛,孤独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那究竟是怎么样的寂寞和绝望啊。

眼前这个看起来开朗而坚韧的青年,内心深处竟然藏着这样悲伤的记忆。光是稍稍思索了一下。白秀麒的心脏就抽痛起来。

虽然有些事不应该过分好奇,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公子晗不知道你的打算吗?难道他就这样放你离开。让你一个人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他知道啊。”

苏紫一手托着腮,轻轻摇晃着杯中的茶水。

“我的生命里只有公子一个,但公子此生却不能只为苏紫一人。公子的心里清楚明白,而我也从没有产生过那样的奢求。”

他顿了一顿,用手指戳乱茶水中的倒影。

“既然是我们都明白的道理,那就没必要再做无谓的粉饰。所以眼前的这座皇陵,反倒让我觉得他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吗……”

白秀麒咀嚼着这四个字。

“可是你自己刚刚不也说过——公子晗也是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人这种东西,比起理智来更难以控制的是自己的感情。虽然明明知道应该切断割舍,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会做出相反的选择。我想就算是日后成为一方霸主的景帝,心里一定也有什么东西是割舍不掉的吧……就好像你自己,不也一直守在这里吗?”

“……”

苏紫没有立刻回应白秀麒的这番话。他将目光转移到自己的右手上,然后摊开空空如也的掌心,仿佛在注视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开始振铃了。

电话是郑楚臣打过来的。昨天晚上苏紫没有接他的电话,这让他一直牵挂到现在。

苏紫显然也有点过意不去,因此好声好气地接了电话。

“喂,郑大哥……嗯,我很好,昨天晚上和朋友喝醉了,没听见你的电话不好意思……不,今天晚上有空的。好的,我记住了,那就这样,嗯,晚上见。”

白秀麒在一边转着茶杯,等他结束通话之后悠悠地问道:“你真想好了要去见他?”

“见啊,总不能等他把整座柏官县城都翻一遍吧。”苏紫点头:“我死了之后,在阴曹地府待了六十年,六十年后,鬼差告诉我说有一位仙人要领我离开。那人就是郑楚臣。”

白秀麒记得在画展上,郑楚臣也透露过类似的信息。苏紫和郑楚臣曾经共同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以说苏紫之所以能够成为鬼仙,郑楚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我心目中,他曾经是一位良师益友,是我尊敬和景仰的人。我愿意为他做很多事,可他唯一需要的我却给不了。这层意思我不止一次地向他表达过,但是没有用……他说‘人都是害怕孤独的。你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几百年、几千年,总得需要一个人来陪伴。除了我,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说到这里,苏紫苦笑了一声:“我是不是有点太挑剔了?”

“不。”

白秀麒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能够明白你的感受。但是你既然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为什么不去寻找一个能够共度此生的人呢?”

苏紫低下头,不再回答。然而他的表情却又似乎已经做出了回应。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白秀麒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你应该去找他。”

他冷不丁地转变了话题:“那个姜晗,无论他现在是人还是鬼,或者是仙人,记不记得过去这些事,你都应该去找到他。就当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彻底地结束,或者是崭新的开始,无论哪一种,都要比孤独地怀抱着回忆生活要好多了,不是吗?”

“……也许你是对的。”

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苏紫总算是有了一点积极的反应。

“我会去试一试。”他点了点头:“哪怕只有几十年的时间,对我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只有几十年的时间?

白秀麒忽然觉得苏紫话里有话,然而他再想要追问,苏紫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稍微休息了一阵之后,白秀麒接到了典藏展示中心负责人徐涛的电话。说是有省城歌舞剧院的人要过来,商量在陵区对面新建的南馆里上演历史歌舞剧的问题。有一些服装道具的设计图,正好也想请他这个艺术家参详参详。

苏紫一听,忙说自己对于这些事一点兴趣都没有。白秀麒也不勉强他,两个人约定好下午两点重新碰面,便放他自由活动去了。

大约十一点三十分的时候,会议结束。白秀麒找了个借口逃避了饭局,独自一个人离开南馆,往泰陵西侧门外的广场走去。

刚才与徐涛的见面提醒了他,昨晚上吃饭的地方还有一样重要的照片正在等待着自己去翻拍。

他在小吃街上东拐西拐,很快就凭借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小竹楼,上到二层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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